樹,對於我,最初的印象就是家。
因為,在湘西的每一個村寨不管周圍的山頭是如何的光禿,她的村寨口總會有那麼幾株高大蒼老的樹飽經風霜地矗立着。童年的我偶爾走出去,再疲憊地回來時,一看到村寨口的那幾株老樹,便知道到家了,一種溫磬就在小小的心中開始飽滿的鼓盪。儘管是走在路上,明明清楚離家還很遠,只要望見某個山坳有一叢老樹撐起的陰涼,就明白那背後一定躲藏着一大片屬於別人的屋檐。屋檐是別人的,但家的感覺是一樣,我小小的腳步也就會踏實快捷起來。
那時候,我弄不明白村寨口的樹為什麼逃得過像山頭上的那些樹一樣被砍伐的命運,自顧自地穿過了許多歲月與苦難。於是,常常去那幾株樹下尋找答案。答案,當然是沒有的。樹下卻大多有一座小小的房子,裡面有碗,有厚厚的灰燼;若恰遇過年過節,那小屋的內容就豐富得多,會出現幾塊糖,一小塊肉,還有香的煙霧悠閑地婀娜。奶奶告訴我,那是土地堂,是保佑我們五穀豐登的神住的地方,神是不可侵犯的,當然它的樹是不可能有人膽取冒着大不諱去砍的。我終於弄明白,這村寨口樹的留存不是人的功勞,而是對神的敬畏。再去的時候,我本來天真的童年在這些樹下就少了一些調皮,添了諸多恭敬。撫摸着那些蒼勁的樹桿、皸裂的樹皮,我總會幻想有神的話語會通過自己的小手傳達到我的心底。也許是因為我的淺薄,不管如何的虔誠,神從來沒有對我說過隻言片語。就像有一次,當我聽大人們說陰曆七月七日那天晚上躲在苦瓜架下可以聽到牛郎織女說話時,我滿腔熱情地等待了幾個月,在那個時間段里蹲在苦瓜架下守了整整一夜;除了秋蟲的吟唱和村寨里的雞鳴狗吠,再也沒有聽到一點其它的聲音。奶奶又說,我是小孩子當然聽不到牛郎織女說的話。我很相信,連大人們說的話我都聽不懂,又怎麼去破譯神的密碼呢?從此,我不再去那長滿了大樹的土地堂,但樹是家的印象仍是那麼固執地鐫刻在了幼稚的心底。
我走不進神的世界,有時候卻好像聽得到了樹的聲音。
第一次聽到樹的聲音,是在我家請人建那幢吊腳樓的時候。木匠把幹了的樹擱在木馬上,然後用斧頭劈出方料,再用鐵刨、鑿子變魔術似的把木頭加工成自己需要的模樣。鐵刨加工木料是我最喜歡看的節目,那一張張薄如紙片的木屑從小小的刨子里緩緩擠出來,簡直就是一種很藝術的過程。難怪我們那地方會把這種木屑稱為木花花,花本來就是一種藝術,兩個花疊在一起的稱謂,可見我的鄉親對這種藝術的認同。
有一天,看着看着,我突然對木匠說,樹會痛嗎?木匠愣了片刻對我說,這樹已經死了,如果是活的會痛。我拿起一張木花花,看着那上面的紋路,就像看着一管管幹枯了的血脈,一種莫名的悲傷竟然一下子擠佔了我的腦海。我說,你是壞人,樹死了你還折磨它。說完,我站起身賭氣地走到門前的那株老柳樹邊一屁股坐下來,覺得木匠的手藝是世界上最殘酷的手藝。這株柳樹,我不知道是我的哪一個爺爺的爺爺栽的,總感覺到它應當和月亮上那株吳剛所砍的桂花樹一樣老了。端詳着樹身上滿布的疤痕,我感到了一種全身的痛。沒過幾天,在一個風雨交加的夜晚,老柳樹轟然倒塌。我守在它的邊上,不準父親把樹截成圓木,因為它的根須上還沾着水珠,我說那是老柳樹哭泣的淚,我聽到它好多天都在哭哩。這以後,我拒絕聽奶奶講月亮的故事,因為我覺得吳剛比木匠還壞。木匠只折磨死了的樹,而吳剛卻為了奪取一株桂花樹的生命,已經毫不悔改地幹了好多年。
對樹進一步的認識,是緣於它作為梁的使命。
湘西多樹,鄉民們便就地取材,大多建造的是木房子,而這房子最為重要的就是那一根放在正中間的梁。因為其重要,從選材開始就極其嚴格,諸如作為梁的樹必須高大、挺拔、無蟲眼等等。我想,一直把有用的人才之所以稱為棟樑該是緣於此吧。我的鄉親建造房子,把上樑是作為頭等大事來對待的,親戚朋友、同寨鄉鄰都會來參加這個神聖的儀式。在這個儀式上,除了木匠最重要的就是要請一個或幾個上樑先生。說來可笑,我從七八歲就成為了所謂的上樑先生。別的上樑先生說的是傳統的上樑詞,無非是一些祝福的話語,我的上樑詞夾雜了一點自創的時事的東西。因為有新意,在周邊幾個寨子有了點名聲,小學時就被請去很為別人上了幾回梁。不知道別的先生在上樑時是否專心,我卻是胡思亂想的時間多一些的。一看到那根被畫上八褂圖,繫上了紅布已被稱之為梁的樹時,我的心就微微的痛,就莫名的想起那句“木秀於林而風必催之”的古話。若不是其出眾,它必不會被鄉親們滿山滿嶺地尋了來;若不是其出眾,它現在依然會在自己的家園裡吸收大自然的陽光雨露。以至於後來的生活中有些失意的時候,我常常用這句話來安慰自己。不是因為自己優秀,實在是有一些阿Q的味道,但能夠得到一時的心的平和,這不得不說是由於對樹與梁的自我認識。唯一讓我專心的時候,就是在自己把視為吉祥的紅布繫上梁尾之時,幾乎是懷着頂禮膜拜的心情,絕無一點雜念。再把祝福與糖果、糍粑一起撒向房主,撒向眾鄉親時,我最為開心,這時樹已完完全全地轉化為了梁,它結束了自己的生命,卻為我的鄉親撐起了一方遮風擋雨、安居樂業的空間。
我是一個鄉下孩子,故鄉一直躲在山溝溝里,一如既往的貧窮。那時候,為了一碗麵湯或是幾粒糖果,五六歲就願意走二十多里山路去另外一個縣的鄉鎮趕集。現在想來,其實最主要的並不是湯或糖,而是想去體念另一種自己不知道的生活。我小時候最大的理想,莫過於走出大山去看看山外的世界。初中畢業后,我不再上高中,迫不及待地想考上中專,以便早早畢業捧上國家幹部的鐵飯碗,為家裡減輕一點負擔。在選填報考的學校時,也許是對樹的偏愛,我毫不猶豫地填上了湖南林業學校,一放下筆,眼前就彷彿出現了海一般的森林,耳邊就響起了雄渾的林濤。林校的校園裡到處是茂密的林子,各種各樣的樹種,穿行其中每一片樹葉都閃爍着我年輕而稚嫩的理想。樹木學成了我最愛的學科,因為可以從每一根葉脈中、每一片樹皮里、每一根莖須上,都可以了解樹的習性,都可以完成一種與樹木與自然的心靈對話。或朝霞里,或夕陽下,看鳥的飛舞,聽林濤的激蕩,是我認為最美的時光。桃源洞,這個美麗的名字一直沉澱在我心的最深處。它不是世人皆知的景區,當時只是一個名不見經傳的供林校學生實習的林場,但我一走近它,那層次分明的森林,那參差不齊的山頭,那一波又一波的林濤聲,使我感到自己不是一個遠遊的學子,而是正在故鄉的大山裡看着自家青瓦背上的炊煙如夢般飄渺。每一個想家的日子,我都會走進校園的森林,尋求心靈的寧靜。這時候,我聽得見每一棵樹都對我說,孩子,你回家了。
畢業后,我去了故鄉一個離老家不遠的林場,那二十萬畝的林海便開始承載起我十八九歲的夢。我如孩子般興奮地奔跑在初入社會的路上,有過挫折,有過失落,所有的疼痛卻都沒有留下來,都被那林海以母親般的博大與溫柔蕩滌得乾乾淨淨,萌芽於心底的只有蓬蓬勃勃的希望。
在林場里,我最不願去的地方,就是採集松脂油的場所和採伐跡地。那乳白色的松脂油從松樹上流下來,在我看來每一滴油就是樹的一滴眼淚,每一滴油就是樹的一聲哭泣。採伐地上的樹樁,更是讓我觸目驚心,走進地里每一根樹樁都會對我發出痛苦的吶喊。作為一名林業技術員,明知道合理科學的採集和砍伐是必須的,也更有利於森林的健康成長,心底里卻無法接受,這也許正是我不能成為一個合格的林業技術員的主要原因。
在這裡,我不得不提到三位始終讓我尊敬的老人,儘管我十多年沒有再見過他們,但他們卻一直活躍在我的心底。有兩位是一對老年夫妻,他們幾十年如一日的遠離場部,住在一個山頭上守護着一大片森林。屬於他們的,不是現代文明的產物,不是兒孫膝下的承歡,他們只有雨雪山霧為伴,他們只能聆聽林濤吟唱。但他們把枯燥的日子過得有滋有味,因為每一棵樹在老人的心中都是自己的兒女。還有一位老人,是一名不小的領導幹部。有一次,在我和同事設計的採伐地上,因為錯砍了十幾株樹,被這位以愛樹著稱的老人罵得淋漓盡致,批得體無完膚。在他憤怒的目光里,我沒有任何言語,澎湃在心中的只是深深的愧疚與濃濃的敬意。我明白,因為有了許許多多這樣的老人,這片森林才會這樣的綠,這片海洋才會煥發耀眼的色彩。
林場的日子是被一株馬褂木撐着的,它茁壯的生長在我房間的窗外,我時時透過窗戶與它進行四季的對話,每一次與它掌形葉片的接觸我都把當作心與心的握手。從它的身上我看到春的盎然,夏的蓬勃,秋的飄逸,冬的蕭索,但感受最多的是我在後來寫的一篇文章里所描述的心境,“獨坐窗前,不必去窺視馬褂木的年輪,你肯定知道那些蕭索光禿的背後有力量在一點一點地凝聚,正等待着又一個春天的到來”。
人生,是一個歡樂與痛苦交相輝映的過程,我毫不例外的承受過為樹的疼痛。從林場調到另一個鄉鎮工作時,由於兩地林業政策的差異,時時出現盜伐林木的事件發生。一開始,我和同事們也制止,也堵截,但始終無法阻擋那股為利而圖的大潮。我只能無助地坐在草地上,看着一根根的樹木在林子里悲創地倒下,我只能看着一節節失去了生命的圓木出現在眼帘里又毫不顧忌地消失在山路的盡頭。有一次,我看到一輛載重的大車行駛在窄窄的山間公路上,心一下子提了起來,生怕一不小心這輛車就會翻下筆陡的岩坎。當我發現這輛車是偷運樹木時,這種擔心一下子就蕩然無存,取而代之的是總想他落個車毀人亡的結局。於此,我驚訝自己的惡毒,也明了自己人性的陰暗。
後來,基於旅遊資源的考察,我又去了林場。在森林中的一條小溪邊,我見到了一處令人痛心疾首的歷史遺存,也了解了一節時代的錯位。那是幾個大鍊鋼鐵時留下來的土爐子,破敗的爐體映襯着顏色灰暗的鐵渣,無言地訴說著隱藏在歲月深處的輝煌。在引路老人的敘述里,我的眼前重現了當年的場景。古木參天、林蔭蔽日的溪邊,一溪招展的紅旗,一溪激動人心的勞動號子;滿山滿嶺的樹木倒下了,一段段的樹木被塞進爐膛化為烈火,化為青煙;一個個山頭裸露了,滿目瘡痍的矗立。日曆翻過去了半個世紀,老人還在記憶里唏噓。他指着爐子頂上長出的一棵小樹說,要不是當年的錯誤,這種小樹都該成材了。確實,那株小楓香是有些年頭了,但它只能痛苦地成長,虯勁的根須緊緊抓住貧瘠的爐體,有些破敗的葉片反述着這個本當繁茂的季節。這讓人想起盆景,想起被囚禁了扭曲了的樹的風景。它們只能在新加坡詩人蔡欣的詩句里吐露心跡,“伊始終不明白/一個綠色的成林的夢/怎麼會忽然/玲瓏起來”。也許,爐子上的樹還在對人們說,這是歷史的傷痛,經過了現實的觸摸,但決不能經受未來的重複。
記得看過一篇《“砍樹”與“砍頭”》的文章,說的是我國著名將領馮玉祥植樹造林的故事。七十年前,馮將軍駐軍徐州,為了改善當地沙塵四飛的環境,下令官兵除了軍訓防務外,還要愛民植樹。他帶頭植樹,要求官兵栽一棵活一棵,為了保護好樹,還寫了一首護樹詩:“老馮駐徐州,大樹綠油油,誰砍我的樹,我砍誰的頭”。這讓我想起清朝末年的時候,我有一位官至一品的老鄉楊占鰲駐紮新疆、甘肅時,也是命令士兵每人植樹五十株,最後形成了一條綠色長城。當時有人作了一首詩稱讚這位老鄉:“大將西徵人末還,湖湘弟子滿天上;新栽楊柳三千里,迎得春風度玉關”。我不由得對這些前人們生出由衷的欽佩。其實,樹不僅僅是一種大自然的生命,更是一筆巨大的財富。建造輝煌的殿堂,可以用別的材料替代,但風沙的肆虐、土地的流失又用什麼去阻擋呢?許許多多的數據已經詮釋了樹的可愛與可敬,更需要的是去呵護這些在大自然中率性成長的生命。
緣於一個童年的夥伴對陰沉木的痴迷,前幾天回到故鄉,因為被外出打工的大潮陶洗去了太多的鄉親,整個村寨袒露出的均是毫無生氣的呆板與沉靜,寨口的大樹也已倒塌不在,我一下子感到了對家的陌生。
在夥伴掏挖陰沉木的溪邊,除了一堆調皮的孩子,就是幾個白髮叢生的老人。我走近那一株需要兩人才能合抱的陰沉木,伸出手去撫摸它已經黑得發亮的樹皮,不曾想那樹皮卻如泥般地脫落了。我一下子回到了童年,童年的我在溪中游泳的時候常常看到這些黑泥,但怎麼也想不到這些黑色的淤泥竟然會是樹的另一種形式的存在。
再去細看,那陰沉木周圍的泥上,還印有許多翊翊如生的樹葉的形狀。形狀依然,葉脈仍舊,但那裡面流淌過的鮮活的汁液已經凝固在幾百年甚至於幾千年以前的歲月里了。我分明聽見這些葉片在遠古的風中活潑潑地舞動,然後合起來擰成一波又一波雄渾的林濤,闡述着大自然讓人震耳發饋的語言。那是樹的大海,那是林的大洋,在那無比博大的海洋里,一切的存在都會顯得渺小顯得無助。剝去陰沉木表層的泥皮,樹的堅硬便顯露了出來,那冰冷的堅硬有鐵的質感,這也許就是它經過了時間數不清的陶洗仍然能夠存在的原因。失去了生命,但那與生俱來的挺拔和倔強的信念不經意間就穿透着時間與空間的悠遠在現實的陽光下漝漝生輝。就是化成了柔弱的泥,它也會催生種子培育新一輪生命。要不就再次通過歲月厚實的沉澱,生成煤的熱量,通過燃燒煥發出火的光焰。
一個老人說,之所以這溪里埋着一大些陰沉木,是因為這裡很多年前就生長了大片古老的森林。隨後,它又指了指周圍的山,你們看,那些小樹在很多年以後也許會成為這溪底的陰沉木。
遠望之間,這才發現山坡上原本荒蕪的土地上長滿了生機盎然的小樹,有了這遠景的襯托,再去看作為近景的村寨竟有些生動起來。
我突然明白,樹是村寨的靈性,更是大自然的靈魂。有了這靈性與靈魂,才會生出諸多的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