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大海渡船
時間洪流滾滾向前,裹挾着我們的愛情和我們的時代!——題記
兒時就聽說野稔花美麗,野稔子好吃,但從海邊到離海邊十幾里路的外婆家,都見不到,采不到。七十年代的一個秋天,爺爺把我叫到他跟前,捧出一大把稔子,遞到我面前,紫紅色、脹鼓鼓的,一截小指大小,那形狀像一個個縮小版的酒杯,好看極了。在那個物質極端缺乏的年代,拿着這一大把稔子,我高興得在爺爺面前跳來跳去,問這問那,對能長出稔子的野稔樹充滿神秘感。
85年的一個冬末初春的一天,我應邀到稔花姐家做客。這天,我起了個大早,草草打扮,帶上家裡人湊來的禮物,騎上自行車,朝着30公裡外的目的地奔去。
雖然是歲末年終,但除了寒冷之外,絲毫沒有冬天的感覺。一路上蹬着自行車,往縣城方向走。公路兩邊都是常綠喬木,先是海邊的馬尾松,到桉樹林、松樹林、台灣相思林,一叢一叢的很有規律。路上行人稀少,偶爾看見一個村莊,也是掩映在綠樹叢中。也不知走了多少個上坡下坡,十幾公里過去了,終於上瀝青公路了,我加快了踩踏的速度。好快就要到達目的地了,左轉彎進入泥路,過鄉間小橋,繼續走,在桉樹林中的蜿蜒小路穿行,又走了半小時,前面是一眼望不到邊的農田,選田間那條大的路走。前面遠處那水田環繞的黃土坡上,掩映於綠樹叢中,依稀可見的村莊,就是我要去的地方。
走過田間小道,來到黃土坡上。不知名的灌木葳蕤叢生、枝枝蔓蔓,還能看到小叢的桉樹林。北風吹來,林木搖曳,偶爾有北風雀在林中飛起,在灰白的天空中歡叫。穿過村邊堆着草垛的曬場,進入村裡,樹木顯得更加高大,有竹林、龍眼樹、荔枝樹、楊桃樹、木菠蘿樹,還有很多不知名的大樹,彷彿置身綠色海洋中。每戶每家被高大茂密的樹木包圍,地上家養雞在悠閑覓食,狗歡快地跑來跑去,牛在牛窩棚里咀嚼着禾草,豬在豬圈裡發出搶吃的嗷叫。好多房舍冒出裊裊炊煙,家家戶戶都在忙碌着,準備過年。我推着單車,走着坑坑窪窪的路,好不容易來到一戶人家門口,打聽稔花姐的住處。這時出來一位婆婆,穿着非常樸素,頸上長個瘤(應是甲亢病導致的),手裡還拿着個餵豬的勺。看她命運就不是很好,但卻很熱情。聽說我要找稔花姐,馬上放下手中的工作,把我送到稔花姐家。
稔花姐是這一方原生態水土孕育出來的最美麗的姑娘,五官端正得讓你找不到缺陷,臉面光滑得讓你找不到瑕疵,絕非一般演員可比,而且心地善良、聰明伶俐。她一見到我,先沉靜地觀察我一會,轉身回家裡端出一盆熱水,讓我先洗個臉,然後把我領到火盤邊烤火,怕我冷壞了。還為我端來了熱騰騰的薑糖水,說是喝了可以驅寒的。喝下薑糖水,真的覺得暖和了很多。我們邊烤火邊聊天,海闊天空。
時間過得好快。都快下午四點了,我說想看下野稔樹,稔花姐隨手一指,屋邊就有一支,十幾厘米高的小樹苗,孤獨的站立在寒風中,好可愛啊。她說:“我們家後面就是野稔山呢”,我跟她來到屋后,放眼望去,見到了滿山滿嶺的野稔樹,高的有胸口高,大多都是沒膝高,參差不齊,還有出生不久的小苗,很是壯觀。細細看去,像金錢大的樹葉有些肥厚,樹榦雖小卻硬朗,樹冠婆娑,雖是冬去春來之時,卻掛滿綠葉,還能看到星星點點的早開的花朵,那花朵形狀就像木棉花,如果按比例放大,那花朵應該比木棉花還大呢,有紅色的、粉紅的、粉紅帶白的,花瓣薄如蟬翼,在北風中顫動,樹枝上還殘留有枯萎的稔子果。稔花姐說,等到農曆三月清明時節,鮮花全部開放,漫山遍野紅通通的,還散發出陣陣幽香,讓人陶醉。我幻想着有一天能看到這醉人美景。
這些野稔樹為什麼堅強地生長在貧瘠的荒野上、花卻開得那麼鮮艷;為什麼長着小酒杯一樣的果實、裡面有着血紅的果醬,難道他是南方杜鵑,思念的化身?我不知道他們從何而來,因何而生,也不知他們存在的歲月和經歷的風雨,但我着實為他們的頑強的生命力、壯觀的群落、嬌艷的花朵所吸引。我和她站在野稔山中,欣賞着這片野稔山和野稔樹的每一個細節,我們期待着能看到野稔樹的開花、結果,期待野稔子熟透的季節,任由北風的吹拂,旁若無人。
走出野稔山,已是入夜時分,低矮的民居里點上了昏黃的煤油燈,夾雜着天空的星光,摸索着從依稀可辨的稔樹小徑回家。我們依舊坐在火爐旁,談學業談人生談理想,天真無邪,直到午夜之後,雞鳴聲起才休息。但一想到這裡的美景和善良的人們,就興奮得難以入眠、輾轉反側,徹夜靜聽那呼嘯的北風夾雜樹葉拍打的沙沙聲、犬吠雞鳴聲,不知不覺,屋頂的玻璃瓦透出了光亮。
第二天一早,我就去敲粘花姐的門辭行,哪知她早就起來等我了。她把我送到村邊,遞給我一包禮物,裡面有一粒紅豆、一支溫度計、一本寫有很多歌曲但留很多空白的筆記本,面帶笑容看着我,並不斷叮囑我三年後一起來采野稔子。我信手從路邊野稔樹上摘下一朵野稔花夾在筆記本中,騎上自行車默默踏上離去的行程。來的時候是那樣輕快,回程卻覺得是那樣的漫長。此後我們都是書來信往,相互鼓勵,互相傾訴,相互支持......
三年後的一個夏天,那是個異常濕熱的夏天,一場大雨過後,太陽火辣辣的曬,曬得桉樹散發出桉油的味道,夾雜着桉樹花的香氣,讓人昏昏欲睡。我如約來到這裡,想和她一起去采那山上的野稔子,可是村裡人說,粘花姐已經去廣東打工了,她為我留下了一封信,大致是說在這個以經濟為取向的年代,一切都顯得蒼白無力。作為一個從農村出來的單薄女孩,又如何去抗拒這種歷史洪流呢?
我覺得很失落,想采些野稔子回去做個紀念,可當地人告訴我:“你來的不是時候,現在哪裡有野稔子采呢,野稔子是秋天才能採到的”。我不相信,我跑到野稔山上去看,野稔子都是青青的,稔花還沒開完呢。看,多美的花,花瓣上還有水珠呢,潔凈水靈的花朵,如哭泣的少女的臉龐。我失望而去,期望結滿果實的秋天再來採摘。可是這一走就是二十多年,我又何嘗不是每天都在為趕改革開放的快車而奔波勞碌,始終沒有時間來采野稔子。
二十多年魂牽夢繞,今年我決意完成我的心愿,陽春三月便邀請來三倆好友,開汽車過來。一路走,路還是當年那條路,景卻不是那個景像了,樹林少了,房子多了,公路寬了,到處是改革開放的痕迹,好在還能找到那片野稔山和當年那間低矮的房子。我在房子前停留,向村裡人打聽,當年那個好心的大脖子婆婆不在了,稔花姐她爹也不在了,那一代勤勞、儉樸、誠實、善良的人們離開了,只有那漫山遍野的美麗的野稔樹還守候在這裡,守候着曾經和她朝夕相處的人的身邊,守候着往日的那份淳樸。我看着身後的野稔花,知道野稔樹為什麼長得漫山遍野了,知道野稔花為什麼這麼美麗了。看,小小的枝幹上,野稔花堅定的綻放,紅艷艷一大遍,紅透了整個山崗。
秋天我們又來到這裡。我終於等到了採摘果實的這一天,早春的野花結滿了滿樹滿樹的野稔子,紫紅紫紅的,脹鼓鼓的,煞是誘人,我們拚命的採摘。突然間傳來拖拉機“隆隆”的轟鳴聲,一台高大的拖拉機拖着犁,正在向這片野稔地駛來,慢慢地把犁放下。我心裡一陣緊張,急忙走去阻止:“這麼漂亮的一塊野稔地,你想要幹什麼?”農夫說:“我也喜歡這遍地的野稔樹,給貧瘠的土地披上綠裝,盛開的鮮花從春延續至秋,扮靚了我們的原野,秋天結的稔子我們吃也吃不完,還拿來泡酒,給我們增添不少快樂。但為了生計,把這塊地犁了,明年種上西瓜,會有很可觀的收入。”我無奈的說:“那好吧,你能等等,讓我們多采點野稔子吧?”
我們加快採摘的速度,采呀采,采了好多好多,不知不覺,太陽已經落下地平線,彩霞掛滿天際。農夫一邊犁地一邊催促,大片大片的野稔樹倒下了,我感到一陣陣的心疼。我們只好放棄採摘,提着滿滿的兩大袋野稔子,無可奈何的登上汽車,駛上回家的路。隨着汽車的開動,野粘山開始離開我們。車越開越快,我獃獃的望着車后的滾滾紅塵,模糊了我的視線,似乎淹沒了路邊的野稔樹和離我們越來越遠的野稔山。我一片惘然,我知道,我再也見不到這片美麗的野稔山了,再也見不到這裡爛漫的野稔花了。
汽車顛簸前行,向著蜿蜒曲折的鄉間小路開去。我忽然想起身邊袋子里紫紅的野稔子,拿出一個,剝去果子前端的果瓣,放到嘴裡咀嚼,還是多年前的味道,甘甜清醇,粗糙可口,裡面有好多好多的籽粒。我想:“如果我去找一塊很靜很靜的凈土,撒下好多好多的種子,會長出滿地滿地的野稔樹,開出純潔純潔的野稔花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