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陵野客人更嗤,被褐短窄鬢如絲。日糴太倉五升米,時赴鄭老同襟期。”這幾句詩出自杜甫的《醉時歌》,寫於天寶13年(754年),是詩人科場慘遭失敗、困守長安時寫給長安友人鄭虔的自敘詩。詩人以“杜陵野客”而自況,足以表明詩人與“杜陵”有割不斷、理還亂的牽挂和瓜葛。
杜陵是史書上享有“昭宣中興”盛名的漢宣帝劉詢陵寢之所在。劉詢是西漢第十任皇帝。他的第一任皇后是許平君,在宮廷權勢之爭中遭到政敵毒殺。漢宣帝隱忍悲慟,將許皇后安葬於鴻固原(故址今西安市長安區大兆鄉司馬村東北雁引公路旁),名其陵園曰少陵,此後鴻固原就改稱少陵原了。元康年間(公元前65——公元前61年)修造杜陵,又易名杜陵,並將陵墓所在地的杜縣古稱更名為杜陵縣,接連遷入丞相、將軍、官吏二千石以上朝廷命官居住陵區周圍。顯貴商賈,一時風雲際會,華第相連,街市興隆,少陵原上呈現出前所未見的繁鬧氣象。連道旁的楊柳、飛揚的黃塵也顯得容光煥發,十分尊貴了。後來此地又有鳳棲原、樂游原的稱謂。時至今日,《陝西地圖冊》及民間仍習慣襲用少陵原的名稱。所以,杜甫詩中的“杜陵”和“少陵”是指向一致的同義語。
四月艷陽,藍空如洗。登上少陵原,一望碧野,抽穗的麥浪,隨風起伏。麥子綠,槐花白,菜花黃,清香芬芳,陣陣襲人。樹繞村莊,隱隱圍牆,阡陌交錯橫公路。鶯兒啼,燕兒舞,蝶兒忙,極目原野,收盡春光。“自古帝王州,鬱鬱蔥蔥佳氣浮”——眼前的田園風光,隱藏着多少悠悠往事?約3000年前,這兒曾是周武王分封的鮑伯國,俗稱古鮑國,秦漢時稱鮑里,故址今長安區大兆鄉鮑陂(坡)村。漢高祖5(公元前202年)年始設長安縣,歷代縣治均設在長安(西安)城內。1944年遷址大兆鎮。1950年後,縣城位於少陵原西坡下的韋區鎮。
《資治通鑒》記載:“少陵原乃樊川北原,自司馬村起到塔坡而盡”。古今地名對照,它位於西安之南,滻河和潏河,一東一西,自南向北,從原下川道流淌而過,注入渭河。秦嶺北麓沿山一帶,洪積扇相當發育。韋曲——王曲連線以東,保持着神禾原、少陵原,炮里原等面積較大的黃土台原,原面平坦空闊。連線以西,是一眼望不到盡頭的渭河平原,肥田沃壤,氣候宜人,水源充足,灌溉便利,適於農耕,物產豐茂,乃西北形勝之地。關中素有第二個“天府之國”的美稱,而渭河平原是關中的糧倉。少陵原呈東南——西北走向,南起秦嶺山下的引鎮(長安區管轄),中間包括大兆鄉、鳴犢鎮、杜曲鎮、韋曲鎮,北至西安雁塔區曲江街辦、等駕坡街辦等部分地區。它南倚秦嶺,北含渭水,西俯古城,東臨滻灞。周秦風騷,漢唐將相,文壇宿儒,名剎古寺,帝都王氣,民間物華,盡攬懷抱中。任意看一眼古韻悠揚,無心踩一腳古迹斑斑,歷來是登臨吟詠、暢想抒懷的絕佳之地。
公元前350年,秦孝公把秦國都城從雍城(今陝西鳳翔縣)遷到咸陽,直至秦始皇統一全國,就在少陵原上陸續修建了宜春苑。漢朝建都長安后,在宜春苑的基礎上擴建成上林苑。秋高氣爽之時,皇帝諸大臣遊獵宴飲少陵原。唐朝歷經貞觀之治、開元盛世,國力強盛,再度修復了上林苑和曲江池皇家御苑。杜甫在《曲江二首》里描繪當時的景色:“江上小堂巢翡翠,苑邊高塚卧麒麟”。“穿花蛺蝶深深見,點水蜻蜓款款飛”。在《樂遊園歌》里描寫皇帝妃嬪、貴戚朝臣游賞園景的奢華場面:“青春波浪芙蓉園,白日雷霆夾城仗。閶闔晴開詒蕩蕩,曲江翠幕排銀榜。拂水低徊舞袖翻,緣雲清切歌聲上。”詩題所說樂遊園即是樂游原,漢宣帝修樂游苑,少陵原曾易名樂游原。奢靡必生禍亂。“安史之亂”時,杜甫身陷叛軍控制的長安城:“黃昏胡騎塵滿城,欲往城南忘城北”。757年春天,杜甫偷偷在曲江閑走,面對的卻是一片荒涼冷落的景象。追想唐玄宗和楊貴妃遊獵少陵原的情景,不覺潸然淚下,寫下了《哀江頭》:“少陵野老吞聲哭,春日潛行曲江曲。江頭宮殿鎖千門,細柳新蒲為誰綠?”
少陵原上的周秦林苑、漢唐宮闕早已灰飛煙滅,化作了灰色糞土滋養農田。代代口傳的鄉音,輩輩相承的記憶,用一種約定俗成的慣性方式,把在這一塊土地上留下足跡的歷史風雲人物,用姓氏或官職作符號,刻在鄉村農莊的名稱上。在田間地頭的槐陰下,在街頭巷尾的屋檐下,在茶館飯店,在酒肆歌榭,一遍又一遍重述着他們的故事。《史記》里敘述的哪個猛將樊噲,經張良授意,在“鴻門宴”上,要挫敗范增策劃的“項莊舞劍,意在沛公”的計謀,持劍擁盾闖入項羽的軍帳,助劉邦脫離險境。項羽沒有怪罪,反而賞賜酒肉。樊噲以盾作盤子,以劍作筷子,從容不迫,席地而坐,狼吞虎咽,放膽狂飲,粗魯豪放,鎮住了范增不敢輕易下手。樊噲跟隨劉邦出生入死,戰功卓著。漢朝建立后劉邦封他為舞陽侯,食邑就是杜陵的樊鄉(今潏河兩岸古樊川)。曾是西漢三朝(漢武帝、漢昭帝、漢宣帝)輔宰的霍光,其府邸故址即今長安區大兆鄉司馬村,因其在漢武帝時任大司馬,這個村以後就以其官職冠名司馬村。杜曲鎮的夏侯村,因東漢末曹操的名將夏侯惇曾在哪裡拜師學藝而得名。如此等等,不一而足。
少陵原不僅因帝王將相而名載史冊,更引人注目的是,至盡仍保留着北方民族大融合時期的許多遺迹。例如引鎮的東戎店村、西戎店村、南留村、北留村、姜坡村等。當代考古學、民俗學與《晉書》、《十六國春秋》等史籍相印證,可以確定,這就是魏晉南北朝時期出現的北方少數民族大遷徙、進入關中與漢族雜居通婚、民族融合的人文歷史印記。
少陵原上的古老文明在家族文化方面也有其鮮明的標幟。魏晉南北朝時期,韋、杜兩姓是少陵原上崛起的豪門世族,人才輩出,為少陵原增光添彩。僅以杜姓而論,就有晉初史學家、建築學家、軍事家杜預,魏尚書僕射杜畿,北周大將軍杜杲,南齊時杜景,隋兵部尚書杜宗等。四百年來成一夢,晉代衣冠成古丘。江流如此,方來還有英傑。隋唐時期,少陵原上韋、杜兩大家族愈加興旺發達,民諺有“城南韋杜,去天尺五”的說法。忽略韋姓不談,杜氏一門宰相頻出。“房謀杜斷”的杜如晦,晚唐文壇雙璧“小李杜”的杜牧,《通典》的作者杜佑,以及杜淹、杜信、杜荀鶴等人,他們的宅第都在杜曲。少陵原上下,樓台亭閣林立,楊柳依依宜人,人氣很旺。尤其是“詩聖”杜甫,留居長安13年,在少陵原、杜曲周圍,尋根問祖,長期寄居而自號“杜少陵”、“少陵野老”、“杜陵野老”等,顯然是把少陵原當作了自己的第二故鄉。
少陵原因漢宣帝和許皇后陵寢而吞吐帝王之氣,因良相名將的文治武功而榮耀無比,其價值一路飆升,在陰陽先生的眼裡,就是一塊藏龍卧虎的風水寶地。據研究杜甫的學者考證,杜甫的遠祖隸籍長安杜陵,杜甫在詩章中也直言不諱。因此。少陵原又披上了一件“詩聖”的絢爛綵衣。明朝嘉靖5年(1526年),官府和鄉村父老在少陵原西坡牛頭寺西南修建了杜公祠。延續到清朝乾隆末年,一場不明原由的大火將它燒得精光。嘉慶9年(1804年)在今址上重修杜公祠。歷經清末民國初的戰亂,久已毀壞。現在的杜公祠,是長安區政府重新修繕的,基本保留了原貌。它是研討杜甫及唐史、尤其是少陵原興衰史的珍貴實物資料。
進入19世紀30——50年代,日寇入侵,國難當頭,因拒絕執行蔣介石“攘外必先安內”的“剿共”政策,與少帥張學良聯手,在西安發動“兵諫”,促成第二次國共合作共御外敵,此後蒙冤獲罪,遇害於重慶的民族英雄楊虎城,遺骸被共和國人民政府及其親屬部下從重慶運回故鄉,安葬在杜公祠之下的高坡上,建成了“楊虎城將軍陵園”。陵園背倚少陵原,宏偉的正門,面西坐落於寬闊的西太公路之東。少陵原以其突兀平川的雄渾、敦厚、坦蕩氣勢,將王氣、佛光、文采及歷代忠良的浩然正氣兼容並包,熔為一爐。人文薈萃,別是一番驚世駭俗的蒼茫意象。俱往矣!千年風物碾作塵,只有暗香如故。
2008年5月14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