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大革命“大聯合”之後,各地成立了“革命委員會”,運動就到了“鬥批改”階段。“鬥批改”按照《五.一六通知》的權威解釋是:“斗垮走資本主義道路的當權派,批判資產階級的反動學術‘權威’,批判資產階級和一切剝削階級的意識形態,改革教育,改革文藝,改革一切不適應社會主義經濟基礎的上層建築,以利於鞏固和發展社會主義制度。”
文化大革命的不同階段里,在“鬥批改”的大旗下,內容又是不斷變化的。先後經歷了“鬥私批修”、“清理階級隊伍(挖肅)”、“一打三反”、“批判林彪極左路線”、“批林批孔”、“割資本主義尾巴”……。到了1975年開展的是“限制資產階級法權”運動。1975年相對來說是風平浪靜的一年,前面有1971年的林彪事件、1972年尼克松訪華……,後面有1976年的“反擊右傾翻案風”“唐山大地震”、“偉人逝世”、“粉碎四人幫”……這一年我在昭烏達盟五.七幹校學習。
文化大革命中有一個不成文的規定,每一次“鬥批改”的內容變化后,都要下派“工作隊”。這一年,我被編入了“限制資產階級法權”宣傳隊,我們下鄉的地點是阿魯科爾沁旗先鋒公社全勝大隊。這是我第一次到農村,也是我下鄉時間最長的一次,所以印象非常深刻。
當年,政治運動一個接着一個,在偏僻山區總是慢半拍的。我們到時,雙勝公社的“鬥批改”還停留在上一年的“割資本主義尾巴”階段。可不要小瞧雙勝公社,當時,遼寧省是全國“鬥批改”出經驗的地方,阿魯科爾沁旗是遼寧省的先進典型,先鋒公社又是阿魯科爾沁旗旗委書記抓的點,經常有經驗見諸報端。
我們工作隊由十五人組成,隊長是遼寧省供銷社原副主任“五.七戰士”魯植,其他成員除了我和一名五.七幹校的老師外,都是副處級以上幹部,陣容可謂強大。全勝大隊也不簡單,剛剛經歷了大隊領導班子的“改朝換代”,老支書下台,新支書地位不穩,人心浮動。有關領導把我們派去,一方面是希望創造“鬥批改”的新經驗,一方面是穩定局面。
全勝大隊原名“張家段”,離公社三十多華里,當時連班車都不通。村裡260多戶,1200多口人,都是民國初年從山東等地“逃荒”來的移民。村裡有兩個大戶,一個是張姓,150多戶,一個是王姓,40多戶,其餘都是小門小戶。我們到時,王姓書記剛剛下台,下台的原因是走資本主義道路,接替他的是張姓書記。
張家段像北方其他農村一樣,偏僻、閉塞、荒涼,人均五畝山坡地,靠天吃飯。老百姓自嘲道:“種一坡、收一車、打一簸箕、煮一鍋”。農民除了種地,沒有別的指望。王姓書記上台之後,情況悄悄地發生了變化……他有一個遠房親戚在哲里木盟的扎魯特旗,幹什麼的誰也不知道。當時的扎魯特旗在老百姓眼裡可是一個遍地黃金的寶地,王姓書記通過他的親戚能聯繫上很多活:放羊、打草、修路、挖煤、維修糧倉、蓋學校、修理汽車……凡是經他介紹工作的農民,過年時都能拿回花花綠綠的票子,令人眼饞。王姓書記每年去扎魯特旗兩次,春天安排人去幹活,冬天張羅着結賬。一面鑼兩面敲,出去的人高興了,沒出去的人眼紅了。於是,有人把他告到公社,說他“走資本主義道路”。“漏屋偏逢連陰雨”,王姓書記運氣不佳。正好趕上“割資本主義尾巴”的運動,不巧公社新換了書記,他的老靠山調走了。新的公社書記偏偏又是“造反派”出身(文化大革命中提拔的幹部),一心想創造經驗。於是,王姓書記被抓了典型。
王姓書記下台後,接替他的是張姓書記。張姓書記在村裡也是一個響噹噹的人物。是村裡少有的高中畢業生,貧農出身,是張氏家族的人物頭。當年二十九歲,白白凈凈的大高個,一表人才加上口若懸河的口才。我們進村后,張姓書記第一項工作就是幫助我們落實“同吃、同住、同勞動”。
同吃就是“吃派飯”。每四個人為一組,每天到一家老鄉家裡吃飯。向主人交六角錢,一斤糧票。紀律是不能吃肉、雞蛋,盡量吃粗糧。吃飯的同時要了解民情,做群眾工作。我們下鄉時間是一個月,張姓書記為我們吃飯操碎了心。地主富農家裡不能去,太窮的、太髒的家也不能去,鄰村路遠不能去,可選擇的餘地太小了。不出十天,張姓書記悄悄地問魯植隊長,富農子弟家能不能去?魯植倒也痛快:“‘可以教育好的子女’嘛,怎麼不能去?” “可以教育好的子女”是當時對“黑五類”子女的稱呼。當我們來到這家的時候,受到了貴賓般的接待,屋裡屋外乾乾淨淨,全家老少喜氣洋洋。三菜一湯加豆角乾飯,是我們在張家段吃得最好的一次。農民非常淳樸,家家都把最好吃的東西拿出來,我們付錢時都不好意思了。每次我們都不把菜吃光,要給站在地上眼巴巴盯着飯桌的孩子留一點。現在想起來,心裡酸酸的,當時我們都太困難了,老鄉更困難。
同住,就是住在老百姓的家裡,這家必須是政治上靠得住,經濟條件又不能太差。張姓書記分配時留了個心眼,把我們都分配到支持他的人家裡。我和那位老師因為要寫材料,被安排到村裡的小學里住。方便是方便了,但失去了近距離觀察農民生活的機會。住學校也有一個好處,村裡的年輕人喜歡往學校里跑,也聽到了很多村裡的趣事。
同勞動是必修課。我們工作隊員每星期參加集體勞動三天,學習三天,休息一天。因為是夏天,我們勞動主要是耪地。社員勞動並不認真,一下地,小夥子三下五除二就跑到前面去了。我問身邊的一位老農,他們耪的怎麼這麼快?老農說,把苗都鏟了,作孽呀!休息的時間和幹活的時間幾乎一樣長。有一天,我們正在休息。人群中突然騷動起來,原來遠處走過來一位年輕婦女。有人告訴我,是王姓書記的老婆。來人面目清秀,冷眼一看不像是農村人。從我們面前走過時大家行了注目禮。我想,她也一定很不自在。這時,大家開始議論起來:看人家長得如何如何白、人家如何如何有錢、人家如何如何享福、人家親戚如何如何有勢力……有人說,每個到扎魯特旗幹活的人都要給王姓書記交“手續費”,所以他有錢。但對這一點王姓書記矢口否認,外出幹活的人也諱莫如深,對局外人來說是一個迷。老百姓對張姓書記印象似乎也不好,有一回張姓書記來檢查耪地的質量,走後,有幾位社員指着他的後背說,“凈玩虛的”,“不幹活,像秧子(二流子)”……
我見識張姓書記的能力是生產大隊召開的一次批鬥會上。“鬥批改”是要鬥爭的,有一天他們把“地富反壞”(村裡沒有右派)都揪來,都是一些七八十歲的老頭老太太,破衣爛衫,蓬頭垢面,像街里討飯的,看着就讓人生出憐憫之心。他們掛着牌子,面向群眾,低頭站成一排。王姓書記坐在群眾的第一排,明眼人一看批鬥會就是給王姓書記他們看的,是敲山震虎。公社書記也來了,張姓書記慷慨激昂,講了半天:“胸懷祖國、放眼世界”、“跟着毛主席,跟着共產黨”、“要與走資派鬥爭到底”、“我們全勝大隊也不是凈土”……
批鬥會之後,發生的一件事直到現在我還記憶猶新。會後,公社書記與魯植隊長談話,要把王姓書記帶走,對他實行“群眾專政”。“群眾專政”是當時對 “階級敵人”進行隔離審查的一種辦法,在那裡可以使用刑罰,逼人“交待罪行”。魯植是抗日老幹部,政策水平很高,他當即表示,從目前情況看,王姓書記只是犯了路線錯誤,還是人民內部矛盾,不能用對付敵人的辦法對待他。“政策和策略是黨的生命”,我們要吸取“擴大化”的教訓。抓人可以,要有證據。一席話,把公社書記說得臉紅一陣白一陣的。魯植擋駕,王姓書記躲過了一劫。
樹欲靜而風不止,王姓書記雖然沒有被帶走,但反映他問題的人總是有。有人說他資產來路不明,有人反映他獨斷專行,有人反映他欺男霸女,希望工作隊調查清楚。特別是,張姓書記正式舉報王姓書記“賊心不死”,搞地下串聯,每天晚上王姓書記都在家裡開會,這是階級鬥爭新動向……魯植隊長一看問題嚴重了,把工作隊召集起來,說,我們來到這裡搞“鬥批改”,不能沒有聲勢。並布置任務,讓我們在大街小巷刷標語。第二天,滿大街都是我們刷的標語:“階級鬥爭一抓就靈”、“割掉資本主義尾巴”、“走資本主義道路沒有好下場”……一下子,村裡肅靜了許多。
後來我們也發現,和王姓書記暗中來往的人很多。不僅有王姓的,還有不少張姓的人,張姓書記的一個叔伯哥哥,就是王姓書記的鐵杆朋友。其實,張姓書記一邊也有王姓的人。真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誰也摸不清楚是怎麼回事。原來在農村,人與人的關係最重要的不是宗族關係,而是利害關係。過了若干年,讀了費孝通老先生的《江村經濟》才知道,在中國農村人和人的關係是按照“差序原則”排列的,就是按照和自己的利害關係大小決定人際關係的遠近。中國人講實際,缺少公平正義的理念,也沒有“主義”“原則”的概念。就是在文化大革命這樣政治挂帥的年代,人們的利害關係也是大大高於政治關係的,難怪張姓書記用“資本主義”的大帽子,在村裡怎麼也壓不倒王姓書記。
我們刷標語之後,有事沒事找工作隊員搭訕的人多起來了。問得最多的問題是,幹部的生活作風問題你們管不管?我們回答,我們來是搞“鬥批改”的,不管破鞋爛襪子的事。聽了之後,有的人欣然,有的人失望。因為王姓書記生活作風並不檢點,欣然的人,是與王姓書記關係密切的人。失望的不是張姓書記的人就是希望王姓書記倒霉的人。有的問題還問得莫名其妙,諸如王姓書記倒台後,他收別人的錢能不能退回來?割資本主義尾巴什麼時候結束?搞副業掙的錢要不要交集體?今後還能不能去魯北(扎魯特旗)幹活?……這些問題我們都回答不了。
一個月很快就過去了,我們就要走了。走之前,我們為貧困戶捐了款,為村小學買了圖書,為長年生病的農民聯繫了旗醫院……。老鄉們戀戀不捨地圍着大轎車送我們,有的拿雞蛋,有的送鞋墊…….有的老鄉還掉了眼淚。是呀,我們在張家段幹了什麼呢?我們好像做了很多事情,開會、勞動、調查、宣傳、訪貧問苦、普及科學知識……。我們又好像什麼都沒做,像一陣風吹過一樣,沒留下任何痕迹。這一走,我們還能再見面嗎?
幾年後,偶然的機會我聽到了張家段的片段消息:粉碎“四人幫”之後,張姓書記在村裡孤立了。雖然還有支部書記的名分,但沒有人聽他的了。王姓書記得了一種慢性病,在家養病,基本不出門。公社書記被免職了,到旗里當了一般幹部。後來又聽說,張姓書記心情苦悶,獨自一人開着拖拉機修“大寨田”,在一個明月當空的夜晚,拖拉機掉進大溝,機毀人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