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月16下午,我正在工地出差,突然接到父親的電話,說母親早上在家又一次意外摔傷,現在正在縣城人民醫院急診住院治療。掛了電話后我連忙處理好工地要辦理的事情,當晚趕回南昌,第二天一早又登上回遂川老家的車。路程不遠只四個小時就可到達,可一想到只有父親一個人陪着母親在醫院裡,又不知病情的輕重,在車上給父親打了幾次電話又都沒人接,心急如焚,一路顛簸終於捱到了縣城人民醫院。我推開母親所住的病房門,父親正焦急守在母親的病床邊上。看到我後父親鬆了口氣,神情輕鬆了許多。他告訴我母親疼痛一天一夜的好不易才昏昏入睡。
母親躺在病榻上,曾經光潔的面容無比消瘦,曾經蓬勃的頭髮稀少而乾枯,肢體和器官的衰退已經不是在隱秘中進行,而是可以被我肉眼所見,無聲歲月的威嚴使我心驚。她就像窗外一棵漸漸蒼老的大樹,不再枝幹挺拔,不再綠葉繁盛,不再擋風有聲。我生命中的這棵大樹,正在掉下片片落葉。我心裡一陣酸,雙眼頓時模糊了,眼淚浸濕了整個眼眶,淚水順着臉頰不停的往下流。
當母親醒來看見我坐在床邊獃獃的望着她時,她很驚訝並吃力的問道:“你什麼時候回來的,你離開單位有沒有請假,吃飯了沒有?”可憐天下父母,歲月剝蝕了他們的容顏,病痛折磨着他們的身心,他們一天天老去,一切都在流逝的時光中變化,可唯一沒變的就是他們那顆愛子女的心。我忍着淚水也無法回答她,只是把她扶正,讓她躺得更舒服些。然我的目光滑過母親瘦削的臉龐,在她眼裡我發現一滴晶瑩的淚珠,我疾步走出病房,終於忍不住又流下了眼淚。
母親這次摔跤遠比上次嚴重,連續兩天,她疼痛得經常詞不達意地說著胡話,數落着很多年以前的我們誰也聽不明白的陳芝麻、爛穀子之類的事,彷彿她的意識已撇下眼前焦急的我們,兀自在紛繁瑣碎的往事中陷落。夜裡母親清醒的時候不讓我關病房的燈,堅持要我坐在她能看得見的地方,要我握着她的手,生怕我離開她。她那雙無助的眼透出一個耄耋老人那種渴望、眷念的眼神,使我的眼淚又溢滿眼眶。我到對面病房借到一把靠背椅子,支在母親身邊半躺在那裡陪伴她。半夜裡,母親經常突然醒來,輕聲喊着我的名字說:“讓我看得到你”。我就這樣每天陪拌着她,不再年輕的我和年邁的她之間已經隔着好多年的滄桑歲月,而這次母子團聚,竟然只能是在病榻面前,在她再次入睡后我獨自徘徊在醫院的過道里,不禁潸然淚下。
為了更好幫母親的治療,在縣人民醫院把母親原來摔傷左腿人工關節及左肘脫肘複位后,第三天傍晚我找車連夜把母親轉到南昌九四醫院進行右腿髖骨骨折后的搭接手術。經過兩天的準備,院方很快安排了手術時間。我與弟弟送母親進入手術室的那一刻汗水浸濕了我的內衣,因還要辦理其他的手續,我冒着大雨在外面跑,每隔半小時就打電話問弟弟母親出來沒有,時間一點點的過去,我一遍一遍的祈求上天保佑母親平安。幾個小時后,我回到醫院后,母親也從手術室被推了出來,醫生說手術很成功,我忐忑的心才平靜下來。
手術后那晚,母親的身體已經虛弱致極,還怕她手術後有其它的危險。我不放心母親,連鞋子都沒敢脫半躺在椅子上,只要母親身子動一下就會條件反射般地跳起來看看她有什麼事,而母親卻還是原來那樣要求我坐在她看得見的地方才肯合眼休息。到了後半夜我身心都已疲憊至極,十分想睡想休息,但我知道自己是不能去睡的,就是躺下片刻也不行,而且我也真的不可能睡得着,就這樣看望着守護着母親。之後的日子,我與弟弟一直陪在母親的身邊。母親漸漸有所好轉。因白天我要上班,晚上我在母親病床旁邊守護的時間多些,我深信那段時間我與弟弟就是她老人家的精神支柱,只要有我們在身邊,母親就不會輕易垮掉。
人常說:“久病床前無孝子”,這話一點兒也不假。在照顧母親的過程中,我才算真正體會到了這句話的內涵。母親久卧病榻,傷口疼痛度日如年,渾身都覺不舒適。白天,她不斷地要你幫她翻身、墊鋪、支枕,剛過一會,她又呼喚你,要你就坐在她床前,看着她,陪着她聊天。到了晚上,也是如此。有時你剛剛入睡,她便將你喚醒,不是要小便,就是說身子受壓迫,要你幫她翻翻身、整整枕頭;你依她的要求做了,可沒過多久,又要你重複這一過程。待你又有了睡意,她又醒了,又要將你喚醒,就這樣,讓你整夜都睡不好。看到她久卧病榻的可憐情狀,我想也許是她害怕我們離開,或許是她時刻要看到我們才有安全感。
母親出院后還不能坐不能站立,只能躺在床上,我下班之後的時間基本上都在照料母親。歲月易逝人易老,每每發現床頭、枕頭上母親掉落的白髮,便心痛不已。母親卻依舊開玩笑似的說,那才幾根嘞,這麼多頭髮掉幾根還輕鬆呢。作為兒子,我能為母親做的太少太少。只希望母親能像平常老太太一樣安享晚年,不再為瑣碎事勞神動怒。普天下所有的母親都一樣,愛子女的心也一樣。而年紀越來越大的母親也有點像小孩子,心情不好還不理我們。在家裡她每天大部分時間都躺在床上休養,而且要求躺的位置一定要看到客廳,她說這樣才可以看得到我們……
母親一系列的要求都是要看到我們與“讓我看得到你”,這才讓我真正理解她的意思,也把我帶回到二十年前剛來南昌讀書的時候。那時為了趕那趟每天唯一到南昌的班車,必須天不亮就得起床到鎮上趕車到縣城。我起來的時候,母親也起來了,她執拗要送我去鎮上坐車,看到母親說話時的傷感,我也就不好再多說些什麼,便同意了。我們出門時,夜色朦朧,繁星點點,月牙兒還掛在天邊,少數幾家的燈光與繁星遙遙相對。母親拿着一把並不明亮的電筒若即若離地跟在我的後面,嘴上不停地叮囑我。到了鎮上時天已經亮了,上了車,車上只有散散的幾個人,母親一定要我坐在靠窗旁,說要看得到我離開。她在下面默默地看着我,嘴角邊泛起甜甜的微笑。等我放好東西再去看母親時,母親卻在落淚,很快就被母親偷偷地用衣角擦拭了,留下淚的遺迹,在晨曦下,格外醒目。就是從這刻起,我才真正有別離的傷感。就那樣母親默默地看着我,我默默地看着母親,在車快要走時,我們都沒有說話,只是目不轉睛地默默地看着彼此。車終於緩緩地移動了,透過車窗,朝母親站着的地方望去,我竟看見母親的右手在不停地揮動,不停地揮動,不停地揮動……
我總是在想,也許在我很小的時候也是這般,對着母親撒嬌耍賴。現在恰恰角色顛倒,母親成為我最最在意的人,換成我們做子女的來體貼她,來呵護她日日衰老的心,牽着她的手走向未來的日子。我們的雙親不再是記憶中那般如山高如海柔,當他們也開始健忘,我們應該更加勇敢成為他們的依靠,更加努力變得強大讓他們依靠,就讓父母親在我們身邊“讓我看得見你”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