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說:以後,我會在每個新年給你準備好花花衣,讓你像蝴蝶一樣飛到你母親那裡。
我說:以後,我會在每個新年給娃準備好花花衣,讓娃像蝴蝶一樣飛在我們的面前。
——題記
竹巷,一個服裝市場,擠滿了從鄉下來城裡買衣服的人,大大小小的孩子,跟在大人的後面,提着新衣,臉上洋溢着滿足的笑容。各個鋪面,音樂聲此起彼伏,喇叭里煽動性的吆喝聲,街道中間還有很多流動的攤位,烤山芋的,炸臭豆腐的,買賣都很興奮,很興隆。這種熱鬧勁兒,我喜歡。走在這個街道上,我能真切地感覺到將要過年的熱浪,幸福的人們來來去去,我覺得,我也在幸福着。
都市,是個不知疲倦的舞台,整日都是隆重出場,不停地旋轉、飛奔,對於繁華和利益看得太重,而對貧窮和傳統比較擯棄,過年或過節的感覺沒有農村豐足、喜慶。高樓林立着盛氣凌人的孤獨,人與人之間也是互相隔離,沒有農村的閑暇和安逸,沒有農村人與人之間的情意充沛。
童年,生長在農村是幸福的,快樂的!雖然物質很貧乏,但是身心是放飛的,自由的。田野,沙灘,樹木,天地間生存的大自然,我們與之一起蓬勃發展,沒有家長的束縛,沒有學習的負擔,一切對我們都是寬容的,坦然的。我們每晚被母親捉到床上的時候,還在盤算着第二天應該怎麼玩?
懵懵懂懂的幼年,只會玩樂,和女孩玩過家家,和男孩子玩打仗,對吃穿沒什麼追求。到了7、8歲的時候,女孩子愛美的天性開始滋生,吵着鬧着要穿花花衣,要穿花裙子。母親是個勤儉持家的傳統女人,當然不會滿足我的要求,告訴我:過年了,你才能穿新衣呢!
這樣,我天天想着過年,盼着過年。家裡牆上掛着一本本厚厚的日曆,我每天都搶着去撕掉一張,然後惡狠狠地把這張紙揉成團,扔掉。
夢中,我穿着蝴蝶一樣有翅膀的花裙子,在菜花田裡飛來飛去,和成群的蝴蝶、蜜蜂玩耍、嬉戲,還大聲地唱歌。母親第二天問我:昨晚做夢還唱歌,玩瘋了,野丫頭!我用手比劃着說:我夢見我穿着花裙子,是這個樣子的,像一朵紅色的喇叭花,還有蝴蝶一樣的翅膀,過年你讓裁縫就按這樣做哦!
記得在我小的時候,到了臘月,村裡每家都會請裁縫到家裡來做衣服,一天或者兩天,把家裡老老小小的棉衣、新衣都要做好。母親總會替我們安排好這些,她不會讓自己的孩子穿得不體面。
請裁縫也要排隊的,終於輪到我家了,母親和父親便到上一家去抬裁縫的縫紉機,我們跟在後面,歡天喜地地瞅着,那時的感覺就是:美夢,伸手可捉,即將成真!其實做好了,也不給穿。明知道是空歡喜,可是看着就是踏實。
童年最真切、最強烈的願望,就是過年!從沒有想過要好好學習,好好讀書,將來長大要當個什麼畫家、科學家,這些都太遙遠了,比不上過年的現實和誘惑。
小孩子的願望,讓大人們積極地在做準備,他們抽干一個個河塘,捕魚,分魚,還要殺豬,買年貨,做新衣,做新鞋,還要做豆腐,做糙米糖和糕點,炸各種丸子。臘月小年二十三,送灶節一過,大人們開始沒日沒夜地忙活着,親戚們互相幫忙,一道道的青煙從煙囪里飄出,那是村莊冬天最美的生機!
除夕那天是不準睡懶覺的,因為母親要換洗床單和衣物。我們棉襖、棉褲外面的罩衣全被扒掉,母親一邊扒着,一邊叮囑着:不許把棉襖棉褲弄髒,不然吃過年飯,不給穿新衣服!
覺得除夕那天真難熬,一是不能撒開腳丫子盡興地玩,怕把衣服弄髒;二是被爸爸派着去各個親戚家送春聯兒。那時候春聯都是自己寫的,爸爸的字寫得真好,現在他的兒子和女兒也無法跟他相提並論。三十晚那天早上,親戚們都會買好紅紙送過來,告訴爸爸要幾幅大的,幾幅小的,還有豬圈上的,雞欄上的。下午我負責送給。在路上,我還會遇到鄉親問我:你爸在家嗎?我家春聯還沒呢!我會趕緊說:哦,不在,我爸忙着呢!
小的時候鬼心眼兒特多!我怕他們耽誤我家吃年飯呢!那樣的話,我的新衣就要比隔壁家的孩子遲穿了。那個孩子總是穿好新衣服到我面前炫耀,嘲笑,然後再到隔壁的隔壁家去巡演。
吃過年飯,母親給我們洗漱,換新衣服,穿新襪、新鞋,認認真真地把我們打理好。我會站在母親面前,轉幾個圈,一直等到母親的讚美才肯離去。母親由着我們出去瘋耍了,她去廚房洗碗,然後煮一大鍋雞蛋,加上八角、桂皮和蓮蓬,小火慢慢悶着。
穿着新衣服的我們,跟那個孩子一樣,都要挨家跑一遍,互相比着,挖苦着,都說自己的衣服最好看。然後一起出去撿一些鞭炮,互相炸着,互相逗着,再看看讀讀各家門上的門聯兒,作一番評比。等我們玩累了,回家的時候,母親已經剝好五香蛋等着我們了。
印象中最深刻的是我初二那年,爸爸跟別人合夥做生意,血本無歸,過年前幾天,他十分落魄地回來了。我們知道今年的新衣服是無望的了。母親從箱底拿出一件紅色燈線絨的棉襖,中式,立領,一排手工盤做的蝴蝶扣,那些蝴蝶看些來就像要飛的樣子。我知道,這是母親出嫁時穿的嫁衣。
母親問我:這個可以作為你今年的新衣嗎?這上面有你喜歡的蝴蝶!
棉襖還是嶄新的,含着古典的風姿,隱約能看見母親出嫁時的羞澀。這件嫁衣,母親當時穿着一定很好看,但那款式不適合我現在的年齡。我已經是個大孩子了,學會了體諒大人的難處,故意裝作極度興奮的樣子,說:嗯,可以!
自那年開始,我對“生意”這兩個字極度憎恨,極度鄙視。我穿着母親的嫁衣,沒有像以前那樣反反覆復地問母親:我好看嗎?也沒有出去炫耀,只是躲在家裡做寒假作業。有史以來,作業做得最認真的一次!
後來母親給我補做一件紅色棉布罩衣,加在棉襖的外面,暗花的蝴蝶夾在一些碎花中,我喜歡至極。這件罩衣不到兩年就穿破了,可是母親的棉襖卻完好無損,越穿越合適,只是已經沒有當初的光澤了。
認識伊,不是,應該是暗戀伊,在一個仲夏的午後。他,玉樹臨風,神情俊朗,手持魚竿在小河邊悠然自得地垂釣。他並沒有看見我,我卻無緣無故地慌亂,無緣無故地臉紅。
後來一個老鄉老師說:我給你帶來一個人,他想認識你!
我連忙擺手,可是伊已經站在門口了,穿着筆挺的西褲,雪白暗格的短袖衫,眼神害羞慌亂,如同我第一次見他的摸樣。
老鄉老師說:你還要拒絕嗎?
我的臉已經紅到脖子了,朝思暮想的心思,怎麼就這樣被人看出來了呢?
老鄉老師說:與其各想各的心事,不如合在一塊兒想一個心事!人,我給你領來了,任你處置了。
事後,我問伊,你什麼時候認識我的?伊說,那個仲夏的午後,在河邊釣魚的時候,闖進來一隻慌慌張張的梅花鹿,穿着蝴蝶一樣的花裙子,他立刻覺醒,認定這是他未來的方向!
那年的新衣,沒要母親準備了,是伊買的情侶裝,褲子是自己買布讓裁縫做的,上衣是休閑式的棉衣。
在一個飄着小雪的午後,我們騎着自行車,過橋,渡江,來到母親的面前。母親把驚喜掩藏在內心,趕緊下廚房準備吃喝了!
吃晚飯,圍坐桌前,母親只對伊說了一句:謝謝你,我女兒的衣服很好看!
伊知道我母親的心事,他在他的日記本中寫道:以後,我會在每個新年給你準備好花花衣,讓你像蝴蝶一樣飛到你母親那裡。
以後的某日,我挺着大肚子,整理抽屜,準備給未來的孩子放衣物,那裡躺着一本精緻的筆記本,封面有塑料皮包着,還插着一支鋼筆,這是我們共同寫過的日記,很久沒有打開了。索性坐下來重溫,卻發現後面,伊又寫了很多,其中就有那條對母親說的話。
我抽出鋼筆,在伊寫的下面寫道:以後,我會在每個新年給娃準備好花花衣,讓娃像蝴蝶一樣飛在我們的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