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父親您的第一印象可以追溯到上個世紀剛剛進入七十年代的時候,川東一個偏僻的小村落,一個農家小院兒的後山坡上,一個五歲左右的小女孩正在地里扯草。她聽到了一個溫和的聲音對她喚道:“二妹,回家吧。”
二妹回過頭,看到一個陌生的男人,身着和村裡的男人們大不相同的衣裝。二妹當時不知道那叫做軍裝,也沒有立刻聽他的話,只淡然地回答:“不,媽媽讓我扯滿一背簍草再回去。”
“不用了,今天不割滿草,你媽媽也不會罵你的。”他站在那裡,一身戎裝,鮮紅的領章和帽徽,襯出了他的英武,看上去有着和當地男人們極不相同的感覺。
後來二妹還是猶豫着隨他回家了。
1971年,不記得是幾月了,二妹和母親、姐弟們一起隨軍遷到京郊石景山區,二妹和姐姐進入了盧溝橋小學念書,開始了與父親真正的相處。
那時的二妹真是個懵懂的人兒。放學前老師給了她一張紙條兒,讓她帶回家給她的父親看。可是她卻在回家的路上因搭乘父親單位的解放卡車時把紙條弄丟了,她是想偷偷看看老師在紙條上寫了些什麼(其實那時候她也根本看不懂),沒想到二妹的小手兒從書包里剛一拿出小紙條還沒展開,小紙條一下子就被風搶走了。到家后她再也拿不出紙條了,這件事對於當時的她來說根本不知道是一件怎樣性質的事情。
然,過了一兩天,老師問二妹;“你爸爸看了老師寫的紙條沒有?”
當時的二妹淡然地回答:“看了。”
老師又問:“你爸爸說了什麼沒有?”
她回答:“沒有啊。”
然而這件事讓我記了半生!隨着年齡的增長,後來我才逐漸明白,那時我的做法會對您做為一個軍人和父親的形象會有多麼嚴重的損害!然而,往事已如煙!
在您的單位,我們的住所周圍有大片的軍隊菜地,那時候的中小學生可沒有如今的學生們那樣超重的課業負擔。解放軍叔叔們在他們自己開墾的大片菜地里種菜。那個年代的小孩子家沒有電視看,也沒有網絡成癮的機會,連半導體都是少數人家才有。於是,我們娛樂的一部分內容居然變成了種菜。解放軍怎麼種,我們就怎樣種,把人家菜地旁邊的邊角料地盤開墾出來跟着學。很幸運的是,那些兵們並不鄙視我們幼稚的行為和低級的水準,反而還教我們一些種菜的經驗。因為出去種菜,還被您罵過,說我們不務正業,耽誤學習或誤了做家務。到了收穫的季節,您看着我們把大顆大顆的白菜,大堆大堆的蘭瓜背回家的時候,您不再罵我們了。
繼而您也和其他相鄰的幾家兒大人們一起成了和我們一樣的菜農。
再後來,我們種菜的興趣淡漠了,而您卻成了家裡那些小菜地的唯一主人。中午下班你會去施肥,翻土,澆水,或者收菜……
回到家,您一身的汗,脫下襯衣和背心說道:“二妹,去給我洗洗。”
彼時我們已經是在京都的遠郊懷柔,那是燕山長城的腳下,並在那裡呆了六年。
小我兩歲的大弟弟很調皮,在學校、在您單位的院兒里,都是一個孩子王。
記得在那個貧困的年代,每到逢年過節,家裡買不起什麼煙花鞭炮作娛樂。兩個弟弟就自己動手撿回別人放過的鞭炮裡面的硝沙和牛璜,製作小煙花、小炮仗。
媽媽誇他聰明;老師誇他成績好。只是性格剛烈,不服輸,不服軟兒!打架惹禍便是家常便飯,被老師家訪告狀的事也時時發生。
記得有一回,有鄰居家長告狀說是我大弟弟帶領幾個小傢伙兒把他家的辣椒苗全給拔了。您就等着兩個弟弟回到家時,把大弟弟一手拽着,一隻腳踢得他往天上飛!大弟弟死活不承認!您還要想把他綁到柱子上去用樹條兒抽,幸好母親及時回來阻止了您。等姐姐第二天聽到別人說,有人親眼看到是誰誰誰家的孩子乾的那些事兒的時候,你才只在媽媽面前表示了您那帶着悔意的沉默!
然而,就是這個弟弟,沒長到十二歲就離開了我們的家庭。他被您親手埋葬在了那個我們在那裡呆了六年左右的地方,我們姐弟天天上學和放學都要經過的一個小山坡山上。
大弟弟是個幾乎沒有生過病的孩子,體質很好。
可那一次,弟弟的腳被什麼東西給划傷了。弟弟那樣的性格,是不會把劃了一個小口子、留了一點血這點兒芝麻粒兒大的小事告訴您們的。可是到了後來,他人變蔫兒了,發燒了,那麼強悍的一個少年老實下來了。這才引起了你和媽媽的注意。相繼到了您單位附屬的醫院、地方政府醫院,最後到了北京兒童醫院去治療。半個月之內弟弟去了三家醫院。終於,在臨終前他躺在兒童醫院的病床上跟媽媽說:“媽媽,您看窗外的鳥兒多自由啊,而我卻像一隻籠中的鳥兒,我多想出去飛啊!”說完這句話后不幾天,弟弟就走了,永遠地留在了燕山腳下的那個小山坡上!
長城外
古道邊
芳草碧連天
晚風拂柳笛聲殘
夕陽山外……
那一天,您抱了一個罐子,一個裝着我大弟弟的骨灰的罐子。一個人拿着鐵鍬,您沒有叫任何人幫忙。那時我中午放學遇到您正朝那路邊的小山坡方向走去。您的表情木然,看不出有所悲傷。而今的我對那時您的樣子仍然記憶猶新!我揣測不出當時您的內心。
然而那以後,我們剩下的姊弟三人就成了您和媽媽心中的寶貝了,那一次好像媽媽在床上一共躺了三四天,一個月後才恢復過來元氣。
那時候的我還不甚清楚死亡的概念,只認為,我的弟弟沒有死,或許是兒童醫院的阿姨們把我的弟弟藏起來了。她們太保守,是想躲在一邊把我那弟弟悄悄給治好,然後還給我們,弟弟不久就會回到我們身邊。
一直到半年以後,一年以後,弟弟永遠也沒有回來,我才接受了那個事實。
之前哪怕那個被父親您親手埋葬的罐子是我親眼看到,我也不願意相信弟弟的離開是一個事實,他是一個那樣鮮活的少年啊,他還不足十二歲呢!
1981年底,您退伍了,我們舉家遷回四川。由於姐姐在初中畢業后就考了中專,那時已經在京工作了便沒有回來,其餘成員都回到了老家。是時我正讀高一,小弟弟還在讀小學四年級。高中畢業后,我也離開了您和媽媽到了離你們不算遠的一個小城生活。
再不久,大概八六年,您就被查出有肝臟疾病。這樣以後就是長達六年之久的治療。我所在的小城的人民醫院、中醫院無法治好您的疾病,姐姐就設法把您接到北京,並設法把您送進了“301”部隊總院治療,可是那時候那裡的醫生們也都無法對付肝癌這個病魔。
回川后,親眼看到您忍受了那麼多的痛苦,又親眼看到您的離去,帶着諸多的無奈和感傷而離開。記得您走之前日夜守護着您的媽媽跟我們說,您臨終前不久曾說過這樣的話,“上蒼能讓我再多活三年也好啊!”
那是1992年,改革開放如火如荼的年月,您跟媽媽說:“等我身體好了,咱們可以去做點小生意。”
寫到這裡,我內心極為猶豫了,有一件事情我糾結着不知道該不該在這裡寫出來……
還是鼓起勇氣把它說出來吧,我不想再把它放在心底兀自愧疚着了。
在我心中,那是一筆良心債,是我永世也無法彌補、再也沒有機會償還的良心債。
父親臨終前,身體瘦弱到了無法想象的地步,那是由於長期卧病的緣故吧,在火化他的遺體時聽工人說他的體重只有六十四斤,那是冬天,他的體重只剩了六十四斤。
臨終前幾天,父親瘦骨嶙峋的身軀已經變得非常怕冷,在醫院裡已經多加了一次被蓋,可他還是說冷。大概是怕醫院的護士會不耐煩,他就跟我說:“二妹,在你家再給我拿一床被子來吧,我還是很冷。”
當時的我沒有在意您的要求,那時候我的心裡大概顧忌着您得的是肝病,住的也是傳染區,怕家裡的被子被傳染,而我的女兒還那麼小,就沒有及時滿足您的要求。心想等醫生護士來了我再跟護士們說,拿醫院的好一些,當時就擱下了這件事兒。沒有料想到的是,就在這以後的兩三天內,我去醫院時還沒有遇到護士,父親的病情因為醫院沒有精氨酸和白蛋白的控制,終於因疼痛至昏迷而去……
一時的錯而鑄成了千古的恨!
父親,您泉下有知,女兒懺悔了二十年了。女兒不敢請求您的原諒,您完全有權利永世不再原諒您這個自私的女兒,一個不懂孝道的女兒,一個自己當時也已為人母卻仍然沒有懂事的女兒!
一九九二年陽曆的十二月二十二日。我的父親,在我的心目中是那麼結實而威嚴的一個漢子去世了,時年不足55歲。
那以後的每年清明節便是我們回鄉去看望您的日子。就在這年復一年的探望中,您有了您唯一的男孫,我小弟弟的兒子。今年他參加了高考,已經進入高校就讀了。
自從小侄一生下來就被我們背在背簍里,馱在馬背上,如今坐在弟弟的車子里年年帶着去看您。
今年的十二月二十二日,整整二十周年了。父親,您離開的時候女兒二十幾歲,今年整整二十年了。
和您一生的親緣不過短短的二十幾年,而真正和父親在一起生活的時間加上您生病我和您在一起的時間仔細算來遠遠不足二十年啊……
這就是我與您一世的親緣。
樹欲靜而風不止,子欲養而親不待。
父親,泉下有知,女兒祝您安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