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1946年6月26日出生的。歷史書上說:“國民黨於1946年6月26日,以大舉圍攻中原解放區為起點,發動了對解放區的全面進攻。”這一天共有多少位中國人出生?現在都過得怎麼樣?
古羅馬有個叫維吉爾的,生下來不哭,後來成了大詩人;我一生下來就笑:“格格格……”,笑了好一陣子呢。異樣的現象總叫人不安,全家人在我的笑聲中個個目瞪口呆,驚恐萬狀,五十多歲的接生婆早被嚇得屁滾尿流,跌坐在床邊怎麼也爬不起來了。她干這營生二十多年了,還從未見過一生下來就大笑不止的嬰兒。“快把他溺死!”她突然清醒了過來尖叫了起來,把站在產房外等待好消息的我的爺爺奶奶父親和叔叔姑姑們驚得個個臉色慘白,呆若木雞,一動不動。她一咕嚕從地上爬起來大叫:“這是你們吳家的凶兆啊,我的天,快……快溺死他!”她雙手粘滿了我母親身上的血,瞪着一雙閃着蘭光的大眼睛,伸出兩根紅指頭在空中比畫著,煞是可怕。
躺在床上的母親這時才哇地一聲哭出聲來,躺在她身旁的我仍然在手舞足蹈地“格格格”地笑。“唉呀!”接生婆急了,用力一拍大腿衝到我媽生邊一把拎起我的雙腿就往屋外沖,“你們吳家都是大善人,下不了手?來來來,我來。”據說她溺死過幾個女嬰,溺男人還是第一次,所以跌跌撞撞的。此時我雖然頭朝下危在旦夕,卻仍在格格格地笑。
就在這千鈞一髮之際,房門響處大步走進一人,此人中等身材,方正的臉上架着一副金絲眼鏡,着一身深蘭色西裝,足蹬一雙閃亮的咖啡色皮鞋,他一進門就朗聲問道:“生了嗎?男娃女娃?”他話還沒說完就見產婆倒提着我,我仍在格格格。“這是咋了?”又見滿屋子的人都驚心動魄的,他便上前一步從產婆手裡把我救了下來,雙手托在胸前道:“快拿被子包上,快!這是怎麼了?嗯?”這真是救民於倒懸啊?此時從他身後走出來一位比他低半頭,白白胖胖慈眉善目的老太太,從他手裡接過了我,用被子把我包裹了起來:“你們這是做甚?我的主啊!”
這進來的就是我的外公和外婆。這時產房裡傳出我母親的哭聲:“媽!爸!”我的父親急忙走過來說明情況,其實根本沒必要,因為我躺在外婆的懷裡仍在笑:“格格格……”外公又從外婆的懷裡把我抱過去仔細觀察,看着看着突然哈哈哈地笑了起來。接生婆見狀慘叫一聲:“中邪了呀!”奪門而逃。
“你們懂什麼,”外公開口了,“嬰兒在母體內是不用肺呼吸的,一生下來就哭是為了刺激肺開始收縮、呼吸,懂嗎?這娃兒笑和哭的作用是一樣的,懂嗎,笑就是哭,嗯?”
我的外公曾去美國學過醫學神學,在太谷縣城裡頗有威望,故而經他這麼一說,屋裡的恐怖氣氛才漸漸消散。外婆把我抱進產房,邊給我擦洗邊批評我母親:“虧你還是信主的呢,咋能信他們糊說八道的呢?你看你看,這小東西,多富態!還笑,還笑還笑還笑,親親。”我的母親見她的母親如此喜歡我也高興起來,這時我才止住了笑,閉上眼睛睡了。
“老親家,你就給這娃取個名字吧。”爺爺總算回過神來,誠心實意地對外公說。外公也不推辭,可能是以救我性命的功臣自據吧,抬頭嘆了口氣說:“唉,這年月,兵荒馬亂的,就叫澤生吧。”於是我就在人間有了符號:“吳澤生”。澤生,什麼意思呢?後來在“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改名字的狂潮中,我才查了查《康熙字典》,原來“澤”有潤澤,恩惠,恩澤之意,外公當年是希望我能平定戰亂,成為廣布恩澤於蒼生的大人物。可在我三歲時毛澤東已經統一了中國,廣布恩澤於東方。要我吳澤生何用?雖有才補天,但天已補好了,真是生不逢時啊。為了改名字還是頗費了一番腦筋的,因為“吳”與“無”同音,改成“吳革命”,就是“無革命”,不革命之意,改成吳衛東、吳衛彪、吳造反、吳向黨、吳紅心……,都不成,簡直就是反動標語。改來改去還是又回到吳澤東上,這倒也名符其實:沒有施恩澤於蒼生。
爺爺略一沉思便點頭說這名字起得好,這樣,吳家的長房長孫就叫吳澤生了,而且嗣後出生的同輩人都必須帶個“澤”字,叫澤字輩人,我的弟弟們就叫澤玉、澤璽、表弟叫澤誠、澤新。
然而我雖有了名字,但我一生下來就笑的事,卻被接生婆到處傳揚,沒過幾天,太谷縣城內就已經家喻戶曉,人人知道了。整個縣城內籠罩着一種恐慌、不安的空氣。絕大多數人都認為我是不祥之物,是整個太谷縣,整個山西乃至整個中國的凶兆。爺爺和父親常收到一些要求除掉我的匿名信,一天夜裡竟有人在我們吳家大門上貼了一副對聯,上聯是:千年凶兆生來笑,下聯是:兵荒馬亂落你家,橫批是:除凶避邪。為了除掉我還成立了一個什麼協會,還給縣黨部,閻主席和將委員長寫了請願涵。鬧得我們全家人衾食不安,象遭了瘟的一窩雞:爺爺關了藥店,父親出門都不敢抬頭看人,小叔叔在學校被打得頭破血流,奶奶、母親姑姑們則不敢出門,憋悶在家裡長吁短嘆,親戚朋友也沒人來串門了。我的母親最可憐,看着我不知默默地流了多少眼淚,父親憤怒地大罵:“這叫什麼天日啊!”此事越鬧越大,半夜裡常有人么往我家院里扔石頭、死貓死狗。
過了半個多月,有一天爺爺被傳喚到了縣黨部。“國家當下乃多事之秋啊,吳老先生,你看……民眾不安哪,不利於堪亂救國啊,為了黨國的利益,你看……是不是就……?”縣黨部對爺爺這麼說。此時我的外公外婆回太原了,爺爺和父親商議,立刻給外公發電報:“十萬火急,速來谷。”在我又一次面臨生死存亡的關鍵時刻外公趕回了太谷,“你們簡直都昏了頭!”外公聽完我父親的彙報后大恕,“國家鬧到這步田地,難道是個不滿月的娃娃害的?嗯?不要怕,疑心生暗鬼的,我把澤生帶走,回太原,等過了這陣風再說。”
“我的主啊,真沒見過。”和外公一起趕來的外婆抱着我說,不停地安慰我的母親。
離開太谷縣城的那一天,外婆用紅緞子被面的薄棉被把我包好,抱着我端坐在洋車上,外公一腳踏上車對洋車夫下了命令:“圍着南大街、北大街給我轉上一圈!”他威風凜凜地挺直腰板坐在洋車上,雙手扶在拐杖上,神采奕奕、目光炯炯橫掃圍觀的人。外婆坐在他身邊,不停地俯下身來親親我,在胸前划著十字。當洋車經過縣黨部門口的時候,外公從外婆懷裡一把將的抱過來高高舉起,也就在這個時候不知為什麼我又突然格格格地笑了起來,這笑聲使外公更加振奮,索性一用力竟把我舉過了頭頂。
假如那時天空中出現一道彩虹或有一道光籠罩着我們,圍觀的國民必定會齊刷刷地跪倒在洋車前的。據說人一生下來就哭是因為害怕,預感到人生的艱辛與痛苦;笑呢?難道是高興,覺得人生幸福特歡樂?
我就這樣有聲有色地離開了太谷,不管怎麼說,教訓是十分深刻的:千萬不要干反常的事!
後來出生的我的一個弟弟三個妹妹就都接受了我的教訓,一生下來就哇哇大哭,比較大眾化了。這也去了我父母親的一塊心病,向世人證明了他們也可以生養正常的孩子。
上述這些事,都是長大后聽親友們告訴我的,至今我也是半信半疑的。可有些事似乎也能對上景兒,比如我家家教極嚴,弟弟妹妹們回家見了父親就象老鼠見了貓,可他們後來都很出息,出國的出國,當教授當教授;父母對我卻總是一種愛而遠之的態度,從沒有打罵過,簡直就放任自流,想幹嗎幹嗎,害得我至今一事無成,工資還特底。沒想到離開我們出生地,這一走竟是三十五年。在這期間朦朦朧朧地經歷了抗美援朝,除四害,反右派,大躍進,清清楚楚地經歷了天產階級文化大革命,當了十年“狗崽子”,在這些事件中,我這個一生下來就笑的人與一生下來就哭的人並沒有什麼兩樣,吳澤生這名字更是名副其實,我連自己都保護不了,那裡還能澤被蒼生呢。
1981年夏,我出差路過北京,住在大舅家裡,大舅官復原職,從文革中的門可落雀已經恢復到門庭若市了。到了晚上大舅才有空和我聊天,談到了外公、外婆和太谷老家的大姑、五姨和三姑。大舅的三女兒彥文正在北大哲學系讀書,一直坐在旁邊聽,眼珠子在厚厚的眼鏡片後面不停地轉動。我突然有了想回一趟太谷的想法,大舅說:“去吧。”就抓起聽筒經在太谷的五姨打電話,彥文也要去,正趕上放暑假,大舅也點頭批准了。
回到太谷見了姑姑姨姨們,爺爺奶奶都己離世了,去墳上祭奠了一番,咱必竟還是吳家的長房長孫不是。然而太谷的眾親友們都不提我一生下來就笑的事,是他們還心有餘悸還是此事壓根就沒發生?也許此事在經過去三十多年了,人們早已淡忘了。
一天傍晚我和彥文在縣城裡到處轉轉,我好象在尋找當年外公舉着我離開太谷的路線,彥文卻對路兩旁那一幢幢古老的房子感興趣,“大哥,”她問我,“這些房子蓋得都很講究,看見太穀人都挺有錢的是吧?”
我有些自豪地回答:“那當然,人稱金太谷嘛!”
“人雖然一茬一茬地入了土,新的生命又一批一批地來到世上,但總有一些東西始終存在着,運行着。”彥文自言自語,又象是對我說,學哲學的說話總是玄乎乎的。回到大姑家已是掌燈時分了,我們剛一坐定,門簾一動,三姑進來了:“澤生,你看誰來了?”
三姑說著用力把門簾一掀,就見她右胳膊上挽着個什麼,有腿,能走,只有一米來高。我立刻感到有些異樣,仔細一看,是一位老太太:她的頭蓋骨光光的,只有几絲白髮,面孔象晒乾的蘋果,滿是皺紋和黑斑,乾癟的嘴裡黑乎乎的,一顆牙都沒有了,眼窩深陷下去,眼珠子還能動,而且一閃一閃的;兩隻裸露的上臂只有皮、血管和骨頭,沒肉;黑布褲子不住抖動着,顯得空蕩蕩的,一雙小腳比腿粗不了多少,釘在地上。三姑趕忙扶着她坐在炕沿上對我說:“你媽生你的時候就是她接生的,”又用手比畫著說,“八十九了,快叫李奶奶。”我大吃一驚,急忙上前畢恭畢敬地叫了聲李奶奶,原來她就是在我剛一出生就要溺死我的人。
她從進門就一直死盯着我看,我叫她,她好象沒聽見,接着她又盯着彥文看,彥文緊張地直往我身後躲。過了好一會她才抖抖地指了一下彥文說:“她,她……,是,是你的女人?”
我急忙回答:“不是,她是我的表妹。”
她沒有反應。三姑說:“你大點聲,她耳朵背的厲害。”我又大聲重複了一遍,她動了一下,可能是聽見了。
“你,你有沒有女人了?”
“有,我兒子都上小學了。”
“生的時候,生的時候……是哭了還……還是笑了?”
我用足了全身的力氣對她喊道:“哭!哭!一生下來就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