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已經四十六歲了。絲滑的睡衣貼在身上,輕聲離了床,小掀窗,又見到凌晨三點半的藍……
誰都見過月亮的顏色,缺時幾分,圓時幾分,都是照着心境可以決出的清楚。我看到夜色正好,月卻圓得不飽滿。這般形狀概是讓人無以名狀,所以與之相關的筆跡古往今來甚是鮮見。見着月在雲中穿梭自如,我的心也就踏實了。
回到床邊,坐在床沿上。月光透進窗來,恰好照在夫的眉眼上。那麼安謐的神情,如此真切地看到,還是平生第一次。夫的胸口上氣息起伏隱隱可見,我用指尖一一輕觸他的發,他的額,他的眉宇,他的臉頰,他的唇,他的頸,直到他那埋心的部位……手感還跟五年前十年前甚至二十年前一樣……夫睡得太深沉了,他那微微的鼾聲是我這麼多年來聽慣了的音樂,催我眠,也讓我心安。我的手在他身體的每一寸遊走,不免想起剛才的一番雲雨溫存,還是禁不住臉紅了……二十多年來,幸福是一直都有的。造物主可能不知道,這種純天然的喜悅,在融入深釀的情感后,變得多麼美妙。我想着這些,原本這個年紀早不該羞澀,卻還是不自覺地輕捏了一下他的手臂。夫低吟了一聲,顯然是察覺到了疼痛,不過很快就又睡進去了。
我們的日子算是盡了大半了……當年幻想着發生的一切,如今都沒有發生。生命就這麼平平淡淡地逝去,我們剩下的,以及我們可以追憶的,都只是平淡。
那年夫說,我不願把愛掛在嘴邊,等到老去的時候,我會讓你知道什麼是愛。那時我總是不信他。其實我並找不出不信他的理由來,只是一味地不信。因為在我看來,愛的風險太大,與其以常信終見不信,不如以常不信終見信。前者是失望,後者是驚喜,我自然要選後者,因為我究竟不是心靈強大的人。於我,不管世間有多少女人表示要愛他,我想再也找不出一個如我這般死心塌地……
前些年確實都是極幼稚的。我懷揣着愛的自私,對夫難有包容,唯見苛刻。我要他對我好,要他心裡只有我,要他給我寫情書,要他不得為路過的好看女人轉眼與不轉睛,要他讓我精神上感到滿足……那時候覺得這些都是愛情天經地義的模式,如今想來,實在可笑。愛裡面怎能少了自由!夫自然也會惱,他有他對愛的定義。磕磕絆絆,愛漸漸脫去了原本的鋒芒稜角,變得圓潤柔和起來……。到底是亘古不變的軌跡,誰都要落了這個窠臼。
那個不成熟的年代,我自來覺得相貌醜陋,甚至不及平平,所以後來配了他,總覺是種虧欠。他越是不介意,我越是內疚。想想,我這般追求境界的人,竟比俗人還俗,所以我的所有都是虛偽。我離超脫還有天遠的距離。現在對於相貌,早沒了計較。人總是越遠離年輕,越靠近人類最質樸的心靈。這時候再來談所謂的心化,才能入木三分。照實說,我跟那時候的我已是二十年不見,早已生疏得徹底了。其實她並沒見過我,我也是偶爾拿她自我告誡。
夫在睡夢中突然咳嗽了一兩聲,我驚得趴在了被子上趕緊閉了眼。夫並沒有醒,這個夜靜得讓人心醉。
我繼續回想夫第一次見我的情景……從此人間又多了段美麗的故事。
夫有雲的氣質。雲是天地間最為單純之物。喜怒哀樂都寫在臉上,要下雨就黑臉,要放晴就白面,高興時就把藍天襯托得格外清朗,讓人一見那片藍就忍不住內心的歡喜;不高興時就烏雲密布,把整個天蓋得密不透風,連個天眼都露不着。當然,雲還有藝術家的靈性,它總能找到源源不斷的靈感,把自己搖擺成最極致的藝術品。同時,雲那飄忽不定的心性,讓人總怕失了它,再找不回來。
那年我覺得夫是最完美的,如今也覺得夫是最完美的。
我轉頭,一眼觸見床頭的全家照。兒子在中間,看着他,心裡變得格外軟和。
感謝那個美好的晚上,當夫央求着要個孩子的時候,我雖驚恐與拒絕着,內心卻還是很高興。於是某種不能言語的母對子的渴盼,讓我有了我的兒子。上帝把這麼可愛的精靈降到我身邊,自然是要有所痛苦表示的,這是上帝的信仰,而我的信仰恰好是上帝。我至今依然忘不了那種撕心裂肺的疼痛……只是這種痛苦可以被那昭示生命的第一聲嬰啼抹去……。
天似乎快亮了,東方已經白了很多,月亮也偷偷藏進了她的昏羅帳。屋裡變得漆黑起來,但其實在黑里呆得久了,黑里的物體便會清晰可辨,這看似從實踐上證明了黑夜是能夠給人黑色的眼睛的。
我從抽屜里拿出一面小鏡子,在這隻有自己看得見的黑暗裡,拿臉對着它照,我看到,自己果真老了……。
夫微微動了下,翻轉身去,朝着裡面,繼續睡着。
我輕輕地在他身旁躺下,一動不動地感受着他的氣息……慢慢地,我也進到他的夢裡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