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鄉有一顆高大的柳樹,柳樹底下是一彎清澈見底的溪流。柳樹伏着軀幹,像佝僂的老人,抵着額頭看着平靜的水面,千萬條垂下的柳絲如翠綠的畫布,將一隅清水抱於懷中。
記憶里的柳樹多半是枯黃褶皺的,它像極了年老的爺爺的肌膚,溝壑縱橫的柳樹樹皮,如同爺爺鬆弛肌膚下的血管凹凸不平。
喜歡了柳樹,多半因為爺爺。柳樹還在沉睡的冬季,爺爺的老黃牛就在樹底下啃着枯草,一堆篝火溫暖着老黃牛也映的我滿臉通紅,爺爺拿着棒槌坐在溪水邊的石頭上,一下一下的敲擊着悅耳的搗衣聲。那時候沒有洗衣機,而我一天也調皮,常常泥堆里亂滾,衣服穿了一天就髒兮兮的,但是童年的我,每天清晨都可以穿上爺爺清洗乾淨的衣服。爺爺常常說,人要活得乾乾淨淨的才好。
曾經問爺爺,這柳樹多大了。爺爺抬頭看了看柳樹,說他也不知道,從他記事起就在了。於是,柳樹的形象在我心中愈發神秘高大,其實不但在我心裡這樣認為,全村的人都是如此認知柳樹的。記得村裡有個小孩,經常得病,有人就說了,把他拜祭給柳樹吧,認柳樹為乾爹,孩子父母帶着孩子果真拜了柳樹,在柳樹底下放了好長時間的鞭子炮,樹下還擺了幾盤水果,村裡也沒有小孩敢去偷吃,倒是爺爺的老黃牛毫不客氣,一掃而光。
冬天我的手經常凍瘡,不怎麼疼,就是癢的難受,拿手一撓,爺爺就要打手心。所以總是盼着春天到來,那麼手就不會癢,手心也不會被人打了。爺爺看着懵懂無知的我,給我說,你還是每天盯着柳樹看吧,等柳樹發芽了,手就好了。然後我就一天又一天的認真仔細看那棵柳樹,久而久之竟成了一種習慣,每天無意識的要看一眼那棵柳樹。即便後來爺爺走了,我依舊每天都看一眼它,還有爺爺的老黃牛每天晚上躺了柳樹底下,任憑別人再怎麼鞭打,就是不進給它新建好的牛棚。
有天晚上做夢,夢見了爺爺,爺爺的身影從柳樹里幻化而出,那個老黃牛偎依在爺爺腳下,雖然我也有一絲清醒的認知,知道爺爺已經走了,爺爺的老黃牛也走了,爺爺更不會從樹里出現,但是我竟然覺得這一切理所應當的出現,這幅畫面也是應該真實的存在,一切都是那麼溫馨和諧。繼而夢醒了,睜開眼,一場漆黑的夜空籠罩了下來。
去年家鄉規劃修路,然後過年回家,發現家鄉變化很大,到處都是密密麻麻的水泥樁;好多田地也沒了,化為寬闊亮場的柏油路面。無意識的抬頭看那棵柳樹,卻毫無蹤跡,原來柳樹的地方有了一塊高大的廣告牌拔地而起,黑白分明的寫着:營造綠色家園,共創幸福村莊。
可是,我分明感覺到了臉頰滴滴冰冷滑過,心裡瞬間也沒了着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