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一個下里巴人,20年前至前天晚上沒去過鄭州。從小就聽鄉親們說那是一個神秘的大都市,而我一直都是聽說過沒見過。20年後我流落到汴京,離鄭州相對近了很多,於是我花了一個月的時間攢了一點兒人民幣,準備去夢想中的都市去轉上一轉,順便去看看嫁到鄭州的姐姐。坐在車窗里欣賞了半個小時的田園風光(確切說已經欣賞了20年有餘),終於到了夢寐以求的地方。我的心臟開始風情萬種地不停亂竄,它也忍不住先睹夏日鄭州的風采才為快。
進入市區的客車像臨產的孕婦一樣,步履蹣跚,為什麼呢?省會是區域中心,凡是中心都必然會堵的。望着車窗外的世界,我張開嘴,以便保持驚訝:一驚鄭州的樓房真高啊!二驚鄭州的汽車真多啊!不過這一切還不足以讓我震撼,令我震撼的是鄭州的女人穿的裙子真他娘的短啊。一個個玲瓏剔透的女人,一坨坨裹着枕巾的屁股從我眼前晃過,令人精動不已。汽車到站了,下車后渺小的我站在鄭州的湛藍無比的天空下,心中的浮躁也是風情萬種地不停亂竄。
我按按胸口,鬆鬆腰帶,小心翼翼地走出車站,心想千萬不能讓別人看出來我的不淡定,雖然我也知道沒人會瞟我一眼。路上一個個風一樣的男子,彷彿螃蟹一樣地昂首闊步,橫行直撞,我心裡緊張極了,怕一個不小心被蟹爪掛傷本不華麗的小臉兒。再看看咱這返璞歸真的造型:頭上的長毛像猴子窩一樣,亂卻也不失紋理,白底灰道的條紋T恤不知道多久沒有換過,還有插在左胸口口袋裡的那一支醒目的綠箭口香糖也已不再堅挺,又臟又破的牛仔褲裹着不太筆直的雙腿,褲兜里藏着瘦骨嶙峋的爪子——那爪子掰過玉米寫過字,摸過村姑撕過書——活脫脫一個沒有絲毫城市范兒的痞子,不懂城市品位的鄉巴佬。
大概是鄭州的路實在太複雜了,上上下下,環環相扣,狗牙交錯的,着實讓鄉下人傷透了腦筋,也不知道我那姐姐是怎麼過生活的,我猜光這路就得習慣個小半年吧。當初費勁了心思嫁給鄭州,領到結婚證的那天,八竿子打不着的親戚都來祝賀,大有范進中舉的感覺,那個時候我才體會到了“農村包圍城市”的真正含義。
那一年我坐在姐姐身旁,她那一臉春色關不住,裝作紅杏等出牆的樣子,在我幼小的心靈上留下了不可磨滅的印記,我暗暗發誓,既然姐姐嫁給了鄭州,有朝一日我一定要把鄭州娶回來,君子之道,來而不往非禮也。
轉過了不知多少拐角,徘徊了不知多少站牌,終於摸到了姐姐的新家。我忐忑不安地按下門鈴……許久,門向外而開,一個穿着粉色睡衣,一臉黃瓜片的女子杵立在我面前。我如噩夢初醒,咦!這是我姐姐;她圓眼賽張飛,噢!弟弟,你來了啊。我前腳剛踏進屋子,姐姐大喝:“小弟且慢,換鞋換鞋,換上拖鞋再進來,我這剛打掃完屋子。”我頓生不悅:女大果然十八變,不是你坐在坷垃頭裡磕花生的時候了。轉念一想我前兩天放假剛幫家裡在田裡撒完大糞,這又一路風塵僕僕趕到鄭州,至今一直沒換鞋子,確實該換換了,心裡便寬慰了許多,或許走的時候姐姐就把換在我腳上的鞋子送我了。
我脫掉舊鞋,剎那間尷尬無比,原來我這兩天不僅沒有換鞋,也沒有換襪子,可愛的腳趾頭伸出倆腦袋膽怯而貪婪地偷窺着姐姐的新家,腳背上還算潔白,腳板邊緣卻斑斑點點,黃不垃嘰的。姐姐見狀,皮笑肉不笑地嚷道:“媽說你沒出息委屈你了嗎,外光里不光的東西。”我慌忙套上拖鞋,心裡沮喪極了,可能她早就忘卻了沒有襪子穿的歲月。
自家姐姐,沒怎麼招呼我便轉身去卸黃瓜片兒了,撇下我獨自一人和我的腳趾頭在屋裡參觀起來。看吶!室內有一樓梯在大落地窗面前旋轉着就上了二樓,我就納悶樓梯怎麼會在屋裡呢?窗戶正對中央是一個木質大圓盤,好像稱為“舵”,我真的不明白城裡人把一個船上的方向盤擺在家裡是什麼意思。我小心翼翼地坐到方向盤上,又一次張開了驚訝的嘴——牆上有一幅畫,畫里有一個人叼着一支煙斗,他只有一隻耳朵。這人是誰呢?正當我百思不得其解的時候,姐姐走到我面前解答了我的疑惑:“你姐夫不知道發什麼神經,前兩天在牆上掛了這麼一個人,說是什麼農夫畫家梵高,難看死了,肯定是個有毛病的傢伙。”我心想:看來姐姐雖然人嫁到了鄭州,但心思還是那麼淳樸——好看就是好看,不好看就是不好看。
中午姐夫打電話說有事回不來,讓姐姐帶着我吃點東西,在鄭州好好轉轉,我這才意識到鄭州的男子確實都像風一樣匆忙。姐姐好像有些不高興,不知道是埋怨姐夫沒能陪她吃午飯,還是沒能陪她弟弟逛鄭州,或許我不應該那麼自戀,或許我應該識趣些。吃過午飯,我再找不到繼續呆在姐姐家的慾望和理由,還是走吧。姐姐去洗碗了,我想她不會介意我沒有告別。
回去的路上,腳板好涼,原來沒有告別也沒有換掉姐姐的拖鞋。我望着髒兮兮的腳丫子暗自苦笑:拖鞋啊,暫時把你娶回來,若干年後我穿着它去姐姐家還於她便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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