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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起碎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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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想起碎爺

  天歌

  碎爺,官名諱生玉,也曾是我們田氏家族有名的“老先生”(過去對知識分子的稱呼)。他早年孤老大半生,命運多舛,頗多劫難,晚年卻又揚眉吐氣,安享晚年,真有幾分傳奇色彩。就我碎爺的一生而言,看似一個人的命運軌跡,實則也是一部活生生的歷史教科書。

  當年我們小的時候,經常聽大人們拉閑時談起我碎爺的一些事情,到現在時間久遠,也是只能記得片言隻語而已。據說,當年田氏家族我碎爺家這一脈,家境還算殷實,大爺是我們村的保長,碎爺在外求學,學成后就在外面成家立業了。解放后,他作為國民黨舊職人員,被重新安排到王村糧站工作。“四清”運動的時候,由於碎爺天性活潑,口無遮攔,經常對時政及社會形勢發表一些評論,難免得罪一些當權的領導或者是別有用心的人。說者無心,聽者有意,時逢階級鬥爭為綱的時代,膽敢攻擊社會主義的大好形勢,膽敢替資產階級塗脂抹粉,那就是反黨反社會主義,反革命的罪狀就算是坐實了。就這樣,碎爺就因為逞一時口舌之快,被充滿革命激情的革命群眾打倒批判,戴上了“歷史反革命”的大帽子,發配回原籍接受接受貧下中農的再教育。這時,我的碎奶奶早已不在了(死了或走了說不清了),又無子嗣,他只能孤零零地一個人被押回農村接受改造。

  那時我已經能記事了,碎爺回鄉之後的生命軌跡在我的腦海里曾留下了很深刻的印象。記得當年他回鄉后,生產隊安排他每天擔著尿桶挨家挨戶收尿,這活既要起大早又要承受刺鼻的尿騷味,大概對他這樣一個曾經的讀書人來說,不能不說是一種有辱斯文的懲罰啊。每天天還沒亮他就開始上門收尿,那時幾乎家家都沒有鐘錶,有時就會去的過早,這時人家往往還沉浸在甜蜜的酣夢裡,他就守在門口惡聲惡氣地一聲接一聲地吆喝,弄得人家只得光着身子隔着門縫將尿盆接出來,嘴裡還罵罵咧咧。他也不加理會,將尿一倒,盆子隨手往地上一放,擔上尿桶就直杠杠地轉身而去。這活計其實也不好乾,每天不但要起早收尿,收滿一擔還得趕緊擔到生產隊的大糞堆上倒尿,所以一天很多時候經常能看見他擔著尿桶忙碌的身影。碎爺那時走到哪兒都帶着滿身的尿騷味,就是隊里分的蔬菜,鄰居看他可憐給的饃饃,他也不管三七二十一隨手往尿桶里一塞,全然不顧衛生不衛生。碎爺對待孩子們也從來都是粗聲惡氣,孩子們經常跟在他身後,嘴裡叫着:“四類分子——四類分子——”,他就大聲呵斥着,手裡還拿根小棍做作着要打,孩子們就立馬作鳥獸散,人跑遠了卻依稀還傳來時斷時續的叫罵聲。

  碎爺接受改造的時候,遇到能說得來的鄉鄰,總是時不時還要賣弄自己知識分子的優勢,一會兒大講歷史故事,一會兒還搖頭晃腦地唱起秦腔,手還一刻不停地擺弄着古代官員甩帽翅的動作。我們小孩子往往圍着他聽新鮮,那時就覺着碎爺是一個很古怪的人,似乎他渾身都有着一種神秘感,可是又基於階級成份的緣故,自覺不自覺地和他保持着一種距離。然而,碎爺他這種古怪而又乖張的個性,還是時不時就給自己惹下禍端。可能就是由於他的口無遮攔,每次全大隊召開大會,別的四類分子都只是站站會,而他和我們村的另一個四類分子,經常被民兵五花大綁進行批鬥。碎爺比較狡黠,每逢批鬥,不管炎熱的六月天,還是寒冷的冬天,他都穿着厚厚的大棉襖,所以繩子捆上不會受太大的罪。可憐那位大爺,大多時候都穿着單衣,一上會就被捆得媽媽老子的直叫喚。回想起當年的那個場面,到現在仍然使人不覺怵然。

  好在陰冷的冬天終究還是過去,溫暖和熙的春天也會到來。一九七九年,黨的十一屆三中全會撥亂反正,四類分子的帽子終於都被摘掉了,我的碎爺,我的二伯,還有村裡的很多四類分子終於可以揚眉吐氣了。記得他們聚在高七爺家裡喝酒,頻頻舉杯的同時,嘴裡還不停地念叨着:“咱們的華主席真英明啊,我們終於平反了。”個個曾經的四類分子滿臉都洋溢着歡笑,碎爺和我二伯還隨口吟起詩來。我那會也在旁邊玩耍,看着他們高興地樣子,聽着他們高喉嚨大嗓子談天說地,心裡雖然不明白是怎麼回事,但是也不由自主地在心裡為他們高興着。

  碎爺平反后,年紀大了,還孤身一人,我的叔父就叫堂兄一家去侍奉碎爺,這時碎爺總算有了一個完整的家了。他的工作也被恢復,按退休處理,又重新成了吃商品糧的國家職工了。這時的碎爺,不再邋遢,穿上了中山裝,戴上了大禮帽,整個人一下子煥然一新。就是洗腳,也會端着碗,用手撩着水仔仔細細地洗,惹得我嫂子滿腹怨言,連孩子們都嫌他不講衛生,可他依然我行我素,還滿嘴的道理。晚年,他最風光的就是和二伯一塊給新建的廟宇書寫牌匾,或者遇到鄉鄰的紅白喜事就樂呵呵地寫對聯書禮。閑暇時候幾個老先生還會聚在一起吟詩作對,即興揮毫,活得好不自在。當然碎爺最喜歡賣弄的依然是在人群裡邊唱秦腔邊擺弄戲里角色的姿勢,悠哉樂哉!

  碎爺的一生,既有叫人喜歡的一面,又有讓人不太習慣的陋習。可是,不管咋樣,他的一生充滿了傳奇,雖然古怪乖張的性情使人對他尊之鄙之,但是了解了他的一生,也等於了解了屬於他們的那一段漫長的歷史。他離我們而去已經好多年了,我依然懷念與他相處的那段悠悠的往事。碎爺,願你在天堂里,還能盡情揮灑你的傳奇。

  ——2013年6月18 日於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