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的窗外大約三百米外的地方,有一座墨綠色的高樹林——樹葉和樹枝形成的高山,它搖來晃去,好像隨時都會傾倒下來。由聚在一起的歐洲山毛櫸、歐洲白樺、楊樹和歐洲白臘樹構成的村子座落在一塊稍微凸起的土地上,它們的樹冠都倒垂下來,搖動不息,彷彿不斷顫抖的海浪。大風撼動着它們,吹打着它們,直到使它們發出怒吼聲。樹林左右扭動,上下彎曲,然後帶着高亢的呼嘯聲重新挺直身軀,接着又伸展肢體,似乎要連根拔起、逃離原地。不,它們不會示弱,即使樹根被折斷,樹葉被刮落,但植物的強大韌性,決不亞於動物和人類。倘若這些樹開步走的話,他們一定會摧毀阻礙它們前進的一切東西。但是它們寧肯立在原地不動;它們沒有血液,也沒有神經,只有漿液。使它們定居的,不是暴怒或恐懼,而是不聲不響的頑強精神。動物可以逃走或進攻,樹木卻只能釘在原地。那種耐性,是植物的英雄主義。它們不是獅子也不是羚羊,而是聖櫟樹和加州胡椒樹。
??天空布滿鋼鐵色的雲,遠方的雲幾乎是白色的,靠近中心的地方即樹林的上方就發黑了:那裡聚集着深紫色的暴怒的雲團。在這種虎視眈眈的雲團下,樹林不停地叫喊。樹林的右翼比較稀疏,兩棵連在一起的山毛櫸的枝葉形成一座陰暗的拱門。拱門下面有一塊空地,那裡異常寂靜,像一個明晃晃的小湖,從這裡看得不完全清楚,因為中間被鄰居家的牆頭苫蓋物隔斷了。那個牆頭不高,上端是用磚砌成的方格,頂上覆蓋著冰冷的綠玫瑰。玫瑰有一些部位沒有葉子,只有長着許多疙瘩的枝幹和交叉在一起的、豎著尖刺的長枝條。它有許多手臂、螯足、爪子和裝備着尖刺的其他肢體:我從沒有想到,玫瑰竟像一隻巨大的螃蟹。
??庭院大約有40平方米,地面是水泥的。除了玫瑰,點綴它的還有一塊長着維菊的小小的草地。在一個牆角處有一張黑木小桌,但已散架。它原是做什麼用的呢?也許曾是一個花盆座。每天,我在看書或寫作的時候,有好幾個小時總是面對着它。不過,儘管我已經習慣它的存在,但我還是覺得它擺在那裡不合適:它放在那裡幹什麼?有時我看到它就像看到一個過錯,一個不應該有的行為;有時則覺得它彷彿是一種批評,對樹木和風的修辭的批評。在對面的角落裡有一個垃圾筒,一個60公分高、直徑有半米的金屬圓柱體:四個鐵絲爪支着一個鐵圈兒,鐵圈上裝着一個生鏽的蓋子,鐵圈下掛着一個盛垃圾用的塑料袋。塑料袋是火紅色的。又是一個螃蟹似的東西。桌子和垃圾筒,磚牆和水泥地,封閉着那個空間。它們封閉着空間還是它們是空間的門呢?
??在山毛櫸形成的拱門下,光線已經深入進來。它那被顫抖的樹影包圍着的穩定狀態幾乎是絕對的。看到它后,我的心情也平靜了。更確切地說,是思緒收攏了,久久地保持着平靜。這種平靜是阻止樹木逃走、驅散天上烏雲的力量嗎?是此時此刻的重力嗎?是的,我已經知道,自然界——或像我們說的那樣:包圍着我們,即產生又吞噬我們的萬物與過程的總和——不是我們的同謀,也不是我們的心腹。無論把我們的感情寄予萬物還是把我們的感覺和激情賦予它們,都是不合理的。把萬物看做生活的嚮導和學說也不合理嗎?學會在激蕩的旋風中保持平靜,變得像在瘋狂搖動的樹枝中間保持穩定的光線那樣透明,可以成為生活的日程表。但是那一塊空地已經不是一座橢圓形小湖,而是一個白熱的、布滿極為纖細的陰影紋絡的三角形。三角形令人難以察覺地搖動着,直到漸漸地產生一種明亮的沸騰現象,先是在邊緣一帶,然後在火紅的中心,沸騰的力量越來越大,彷彿所有的液體光線都變成了一種沸騰的、越來越黃的物質。會爆炸嗎?泡沫以一種像平靜的呼吸一樣的節奏不斷地燃燒和熄滅。天空越來越暗,那一塊空地的光線也越來越亮,閃爍得也越來越厲害,幾乎像一盞在動蕩的黑暗中隨時會熄滅的燈,樹林依然挺立在那裡,只不過淋浴的是另一種光輝。
??穩定是暫時的,是一種既不穩又完美的平衡,它持續的時間只是一瞬間:只要光線一波動,一朵雲一消失或溫度稍微發生變化,平靜的契約就會被撕毀,就會爆發一系列變形。每一次變形都是一個穩定的新時刻,接着又是一次新的變化和一個新的異常的平衡。是的,誰也不孤單,這裡的每次變化總會引起那裡的另一次變化。誰也不孤單,什麼也不固定:變化變成穩定,穩定是暫時的協議。還要我說變化的形式是穩定,或更確切地說,變化是對穩定的不停的尋求嗎?外防性的懷念:懶惰及其冷凝的天堂。高明之處不在於變化也不在於穩定,而在於二者之間的辯證關係。永恆的來與往:高明之處在於瞬間性。這是中間站。但是我剛剛說到中間站,巫術就破除了,中間站並非高明之處,而是簡單地走向……中間站消失了,中間站不過如此而已。
※作者:奧克塔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