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走在異地他鄉,時常會念起故園漸行漸遠的物事,而這其中,最令我難以釋懷的,是耕牛的淚水。
當秋風把宛東沃野染成一片一片的金黃與雪白時,牛的重負也就接踵而至。先是成車成車的拉苞谷棒子、黃豆桿,接着拉棉花柴、耙田草、運土肥,而真正的重頭戲還在後頭。帷幕的拉開,始於牛的待遇的顯著改善。父親一邊大勺大勺地往料缸里倒棉籽餅,一邊鄭重其事地對我說:“老掌鞭們說,這喂牛嘛,講究個草膘料勁水精神,趕明兒就得犁地耙地了,這可是費大勁的活,不給牛吃好料咋行?”一會兒又看看大口大口卷草吃的牛說:“放心吧,牛不吃白食!”其實二伯父就是村裡公認的老掌鞭,但只要活不緊父親一般不麻煩他,說他活倒是幹得很好,就是只會用牛不懂惜牛。但我和弟、妹都還小,幫不上大忙,父親終究還得請二伯父。
暮色中,父親前腳還沒跨進門就急急地叫我:“快把牛拉去吃草!”我接過牛繩,將仍在呼哧呼哧喘氣的牛拉進牛屋,昏暗的油燈下,整個屋裡都瀰漫著土腥與汗腥混合的氣味。當我把用噴香的棉籽餅均勻地澆到牛槽里的時候,我分明看到,如碧空般湛藍的牛眼中,突然流出兩顆澄澈如波、溫潤似玉的淚珠。這時,新月的清光透窗而入,與牛的淚水交相輝映,幼小的心靈,竟湧出一種別樣的感動。
那澄澈的牛淚,也成為我童年見過的最溫情、最純潔、最美麗的瞬間之一。可無論牛怎樣溫良、忠誠、強健、忍耐,甚至我們還可以把更多的溢美之詞呈獻給它,但牛還是無可挽留地老了,拉不動犁了,不中用了,終究還是難以逃脫它的宿命。在故鄉,有的漢子只殺一次牛便終生再也不肯幹了,他們說見不得老牛倒地時的濁淚,但也有的人從此便一發不可收拾。老人們說,禁得住牛淚考驗的心,會變成世間最鐵的心!
更多的人會把牛交給販子。至今我仍記得二伯父賣牛的情景。冬日的殘陽下,頭髮花白的二伯父接過一疊薄薄的鈔票,把牛繩遞過去,老牛轉彎時抬起頭,剛好與二伯父相對,人和牛同時淚眼婆娑。後來,我們家的耕牛終於一病不起,治療也無濟於事。父親大口地吸着煙,眉宇緊鎖。幾天後的一個落霜的清晨,老牛居然勉強站了起來,我連忙給它端來半盆放了鹽與麩子的溫水,父親的憂鬱卻更重了。果不其然,老牛並沒有去飲水,仰起頭看了我們一眼,訇然倒地。冷風掃過,最後的牛淚慘然滑落。
我不知道那眼神和淚水代表着什麼,是對主人的感激,還是不能繼續為之服務的歉疚,抑或二者兼而有之。但對於鄉民們來說,在老牛訇然倒下的瞬間,一個新的時代已經到來。在南陽盆地一馬平川的沃野上,古老悠揚的趕牛聲漸趨消匿,處處是農機歡快的轟鳴,這無論如何都是偉大的福祉。
而我,也走出了故園,將青春的夢想播到了遠方。碰過幾次壁后發現,我的性格竟或多或少地受到牛的熏染。然而我所處的,非但是一個大變革、大發展、大跨越,更是一個大喧囂、大浮躁、大蕪雜的時代,甚至是一個讓我們自己都無法辨認自己的時代。忠誠、溫良、敬業、踏實、堅韌、奉獻等美德,早已成為遭鄙夷、遭拋棄、遭嘲笑的字眼,而如我般從黃土地里走出來的人,竟還抱着眾人的垃圾當寶貝,當準則。猛然間發覺,我竟也是一頭在農機時代夢想着俯首曳犁的牛。
我們這個時代,傳統的感召力已經瓦解,新的規則尚未完全建立。社會轉型期各種思潮的碰撞,決定了我們這一代年輕人,必然會有獨特的心路歷程與成長軌跡。從這個意義上說,我們又何其有幸!每當我快要堅守不住想要隨波逐流時,黃土地的厚重和牛淚的澄澈總會令我倍感清醒,於是重新打起精神,再寫下一些慰藉心靈的文字。我想,“人間正道是滄桑”,只要堅守住底線,用一顆寬廣、坦誠、積極的心態去直面人生,總會走出一條屬於自己的路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