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在細節里
晚間九點多鐘,老Y打來電話,告知朋友Q的母親病故,一會兒開車過來,前往弔唁。
下樓靜候,時鐘已指向九點四十。冬日的夜空出奇的清朗,不遠處夫子廟的燈火正漸稀
落,正月十五觀燈的人潮彷彿映在舊日的畫片里,已無喧囂。鬧市的僻巷裡燈黑人少,急速而駛的車輛象丟魂的傻小子無聲地穿過。
車子終於來了,同往的還有小H,開車的是老C。坐進車裡,感到有點燥熱。時令正是立春,南京開春時這樣的暖還是少見。想起今年幾乎沒有下過一場像樣的雪呢,雖然冷得厲害。春寒料峭時忽然東風送暖,老人最是要當心。
我不是最後一個上車的,還要曲道去接上老S,他今天在大中橋的丈人家。
老G打來電話了,他的車在去Q家的途中失去了方向。城市在短短的一些年裡被改造得面目全非,過去熟悉的那些散布着或大或小的綠樹的街巷,就在人們的眼皮底下變魔術般的換成了車流如涌的金光大道。他尋找着過去的印象,卻陷入了城市構建的迷宮裡。
他邊找邊問我們在哪裡。
我們將要接上老S,不會很久,馬上就到。我說。
老G似乎找得上火了。
嗨,什麼馬上,如果是飯店的小姐說馬上,我可要罵人了。在電話那頭他大聲地嚷。
馬上……嗨,就是馬上的……很快……
車繼續向大中橋逶迤繞去。我思索起馬上的含義,馬上到底是多久呢?
這世界真有意思。九點鐘的時候,我蜷縮在鬆軟的沙發里,看着無趣的電視,睡眼朦朧。兒子在燈下寫作業,老婆對着電腦打台灣麻將。也許世上最美好愜意也不過爾爾了。雖說還在冬天裡,天氣卻熱燥起來,這南不南、北不北的地理位置,着實讓人不盡享四季的美趣。天氣預報說,後天又要降溫了。幾十分鐘后我卻在前往弔唁的車上,老G被我一通電話從朋友的酒桌上喚下,此刻正因為找不到那地方而焦躁。我昏昏然地思忖着。
電話鈴又響了起來,是老S打來的,說他不能在預約的地點等我們了。他說,他的老丈人客氣地送他出門,就在剛走到門口時,一陣風把他們身後的內房門給碰上了,要老S看着房門,他去老S丈母娘家拿鑰匙,馬上回來。
這關係亂的,他老丈人去他丈母娘家裡拿鑰匙,誰跟誰啊!車子繼續穿行在昏暗的街道里。我們怎麼辦?
老C回頭又說:
老S叫我們去他老丈人家,和他一塊走。
嗨,好好開你的車,小心點!我大聲地說。
老C繼續說:
沒辦法,我們只好去他老丈人家啦。
那老G怎麼辦,他還在等我們給他引道呢。我喃喃地自語道。
好吧,看來我們只有先去他老丈人家了。老Y這時做出好似決定的決定。
車內的氣氛變得緩和起來,淤堵的胸口,好像一下吸進大量的新鮮空氣,笨重的四體各個舒展開來:
好吧,就先去他老丈人家。
車子停在棉鞋營的路口,我們沿着幽暗的街燈疾步前行。高聳的數棟住宅樓在沿襲了數百年名稱的街巷裡赫然挺立,樓宇的間隙間還透閃着主街上映現的霓虹燈光,象在昭示着人們時代的變遷。從電梯直達25層,老S一臉無辜地嘻笑着迎接着我們一行,悻悻地說:
老丈人非要我給他看門。這幾天老太婆和他鬧彆扭,回自己家去了,把鑰匙也帶走了。人老了,脾氣都古怪。沒辦法,來,客廳里坐。
這老丈人熟稔孔孟之道,對待多年的老女婿也能賓客相待,走就走唄,幹嘛還得迎來送往?!我們嬉笑着魚貫而入:這是由兩套房改建的大屋子,過道狹窄,各顯洞天。被鎖住的是另一套。進入客廳,我們被一件件古舊的物件撞擊着眼球:名人字畫高掛在不多的牆面上,明清家什擺放擁唐,凸顯主人的氣質。本省前位首長大人的題字鏡框鑲嵌,橫放在顯亮的地面上,一目了然。我們站在被擠壓的空間里,仰目恭視,細細品玩。環顧窗外冬日的夜空,在城市無度燈光的映射下,光亮如曉,面對眼前故世的舊什件,有一種被現代了的感觸。恍惚中已忘卻了我們此行的目的。
喂,快來看啊,這個房門不是打開着的嗎!老C忽然驚呼道。
我們大吃一驚,看到老C手中拿着一把鑰匙正插在內房的鎖洞里。這玩笑開大了,我們紛紛湧進屋,好像要在房裡抓獲什麼作姦犯科之人。大家興奮起來,目不暇接地探視着這對半路夫妻的卧室,視乎有什麼天大的秘密暗藏其中。但最終還是把興奮點集中在那匪夷所思的門鎖上。
這是一把老舊的銅鎖,結實而凝重。鑰匙轉動着鎖心,四柱銅心鎖栓在鎖齒縫隙間順利地轉動着,好像沒什麼問題。可能關鍵還是在鎖心的結構上──變化不多,凡是鑰匙皆可開啟。這時,老S又大聲地喊起來:
快,大家快出去,一會兒老丈人回來,看見門開了,又要犯疑心病了。不然,整夜是睡不着覺的。
老C也隨着叫喊道:
我這算哪門子事啊,不是自犯嫌疑嗎,你老丈人要是知道我能打開他的房門,不是整天要盯着我啦?!
大夥轟然一笑,個個掏出自己的鑰匙在門鎖上試着把玩。也真見鬼,鎖心固然是能動,卻不能打開。老C的嫌疑必是最大了。
老S重新鎖上內房的大門,而老丈人卻遲遲不見歸來。時鐘無情地指向了十點二十了。老G一次次打來電話,終於也失去了耐心,獨自前往。可又一重擔心不禁襲上心頭:那老丈人出門匆忙,褲單衣薄,夜黑燈稀,和老太婆先前又不愉快,不定老太婆亦也心生疑病,想是那老頭子用一奸計,收回鑰匙,從此兩路人生。這也不至於,但老人家七十好幾高齡,萬一有一好歹,也是不能想象的。無奈,也只有一等啊!人生的等待猶如被打擾的午覺,不定能開出什麼奇異的花朵,就像我們要前去悼念的已仙逝的老人,在她已等待的歲月里,有過怎樣的酸苦與甜蜜呢!誰能想到呢,今夜時分,我們一干人馬彙集在意想不到的棉鞋營25層高樓,苦苦地等待着一位久歷人生風雨,心懷藝術殿堂,面對婚姻窘態的老人呢。人生如夢,生活如劇,那一隻無形的大手是怎樣牽動着我們命運的繩索,索引着我們悸動的步履,走向何方?誰能知道呢。
我們等候在電梯口,看着指示燈變換着數字符號,心情也隨之起伏不定。焦慮的心緒在希望和失望的交換中變得麻木起來。認命吧!等待中的戈多也許正飛臨生命中的機場,在悄悄的降落呢。三十年前,潘曉們熱議的人生的意義彷彿在這一刻有了最好的解答。人大教授李鳴先生在一次電視節目里深情地回憶說:
……當時啊,我想啊想,想到死都沒想出來。後來明白了,我們是普通人,人生的意義那不是我們之輩能想得來的……
是的,我們是平凡的人,非神非靈。然而,生活的啟迪卻時常提示着我們生命的跡象。我想,這人生的意義就在這生活的細節裡面吧。追求轟轟烈烈的人生是一種活法,平平淡淡、粗茶淡飯也是一種活法,關鍵不在於你是想怎樣活,而在於你是怎樣能去活。年輕時總趨着理想的人生,有點歲數了,見識了諸多的生生死死,才知曉,人生征途各盡千秋。好好地活着,讓親人少點牽挂,多點溫情,才為最是緊要。
電梯門打開了,老丈人細長的身軀閃現在燈影里。我們大大地鬆了一口氣。我知道,生命的旅程在這冬日的深夜裡又要起動了。
2009年2月12日
生活在細節里(散文) 標籤:教人幸福地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