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年時誦讀周敦頤的《愛蓮說》,於不知不覺中,就那麼深深喜歡上了蓮,被它清潔的品質所感染。但對蓮的悠遠境界,那時還是不甚了了。後來讀余光中的《蓮戀蓮》,這才發現自己的心原來是早有皈依的。我性格好似蓮葉,其實對安靜平凡情有獨鍾。年輕的生命一路走着,轉眼已是白霜染鬢,滄桑也慢慢地爬上了面頰,對世事的經見與體驗,漸漸的以日月飛轉的速度,時時見長,卻也一點點地歸入庸常和沉寂,心境則由忐忑和慌亂,彷彿在一連串的雨雪風暴過後,進入了暮秋的境界,有了一些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安然和曠達。
如今極喜寧靜,厭惡煩囂和嘈雜。閑暇時,寧願獨自一人,或扶窗遠翹,那樣子猶如切切的等候着一個夢中的旅人,早點踐諾約定的歸期;或枯坐在陽台的簾蔭下,靜靜的回味一些舊日的情思,將一根長如光尾的絲線,投入向晚的蒼茫之中,為以往的某些飄逸的惋嘆和差池,送去輕輕的撫慰;偶爾也會漫步戶外,在逐漸低喑的市聲中,盡量尋找人跡少至的小徑,悠然於其上,逍遙於微微吹拂的晚風之中。
這是一座五千年輝煌過的古城,從我住的這條街上走出去,抬頭望左手方向望去,巍峨的城牆和金碧的箭樓,正被晚霞籠罩在一片金紅的光照中。迎着晚照,穿過城門洞,就是蒼老得不得不用金屬包裹和支撐的一棵已經不再蓊鬱的老樹,它的新芽也像古化石般,放射出一絲蒼翠。老樹身後是古老的文廟,也只剩下一截照壁,被鑲嵌在一列牆壁之中,牆的裡邊就是碑林,一個佇立着書墨瑰寶的石刻博物館。我曾數度在這裡徘徊,揣摩那些原先書寫在竹片和紙張上,後來被勒進石板中的文字,體悟着文化的博大精深,藝術的瑰奇多姿,歷史文化的源遠流長,人心情感的神秘莫測。在留連之餘,也常淺坐在圓圓的池塘邊緣,被一泓朗朗的水光抱於胸前,那時就一眼看到一叢叢的青蓮,靜靜睡卧在明凈的水面上,為遊客絡繹的館廟,守住一派雅緻和寧靜。荷花開放時節,那帶着粉邊兒的花瓣,散發陣陣淡淡的香馥,沁人心脾,嬌羞含蓄的花色,在人們眼前鋪開一片從容的浪漫。
蓮的高格,是她的出淤泥而不染,這對於看慣江湖險詐的人心來說,無疑是一劑慰籍暗傷的膏帖。人的品行高潔,常也能近朱者足赤,而近墨着不黑,那是因為已具有了一定的定力,不會在渺小的挫折面前,喪失明智的判斷和犀利的辨別力。不過,蓮也是脆弱的,難於經受風雨摧殘的,所以人們記住了一個藕斷而絲連的故事,猶如一片被五馬分屍的往事,七零八落的鋪陳在紊亂而污濁的水面之上。我對於蓮,愛惜甚於崇拜,比如我對於蘭花,總會感嘆其柔弱的枝葉,卻當空挑起一幅風致生動的畫,令我對它的五友地位敬佩有加。而蓮有時將嬌羞藏在一片闊葉之下,以為這樣便可躲避風雨雷電的襲擊,其實她倒不如翠綠地挺立着,任憑從天而降的雨水,垂直地澆淋筆立的枝條,替她洗滌泛濫的淤泥,獲得雨後出岫的那一瞬輝煌。感性的生物正如感性的人,有時因為身處的環境,反而失去了應有的敏銳,期望在逃躲中,尋求避風港或者療傷的所在,後來發現精心做的竟然是無用功。好在天性還算純良,懂得迷途而知返,依然稱得善莫大焉。我曾輕輕跨入禪院,感悟深沉靜謐中的那份天籟般的靜虛之境,身邊有微風拂袂,忽有長袖飄飄的怡然與曠遠,彷彿有一道光芒,打開了靈竅似的,獲得了通透豁朗的超脫。在蓮和心靈之外,不過是時而揮空、時而伏地的塵埃而已。
於是懂得了蓮的憂苦,在她出走的日子裡,竟然沒有尋蹤,亦沒有呼喊,也未覺察她種植於風中的荷苑,以及搖曳在霜晨冷月下的蓮風情致。直到今晚,才在舊時荷塘間,無意的找到了禪訣的草箋,上面寫滿了令人楚楚生憐的字跡,方才知曉蝶舞群芳的涅磐,竟然有着如此躊躇的背景。愛的自相矛盾和掙扎,常常也預示着一個希望正在破曉。
夜很靜很靜,蓮舒展着嬌柔的身體,靜卧在寬大的水做的睡床之上,繾綣着一場妙不可言的新夢。我突然醒悟,這是一株情竇初萌的夏荷,她的觸鬚早已不扎在淤泥和濁水中,而是深不可測的扎在了一個人的心底,而在思念的枝頭,即將含苞欲放的乃是一朵愛情之花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