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近購了套茶具,頗是耐看,說是景德鎮的骨瓷,可惜茶座卻不是。得閑來獨酌數壺,怡然自得,音樂聲起,世間一切,盡拋腦後。生茶,烈;熟茶,溫。一壺,又一壺,交替着細細地斟酌。
偶然舉杯,忽地發現父親的身影在我面前時隱時現,彷彿正與我對飲。看看這桌上的整套茶具,記憶中的那一套已經不知所蹤的茶具又出現在腦海。哦,父親,直至他離世,有幾件事情,他還是沒有拋棄。子女、煙、還有茶。父親剛剛去世不久,我從深圳趕回去,還發現了地上的煙頭,桌子上的煙盒。還有,他在離世之前,還跟三兩好友一起品茶,並談笑風生。那情形我雖在不在場,卻非常地熟悉,閉上眼就可以想象出來。他的離世,太匆忙,太匆忙。桌子上的茶具還沒有人清洗過,其中某隻杯子上還殘留着他的唾液,可是他的人已經不在了。僵硬地躺在床上,直到他的年幼的兒子發現了他。這一切已經遠去,那一隻茶杯也已經不知所蹤。
父親愛茶,有朋友到訪時,就與朋友們一起共飲;如果沒有朋友登門,他就一個人,像我今夜這樣,獨自斟酌,那種情形我非常地熟悉,所以如今我也自覺地在重演。以前我不喜歡喝茶,茶很苦,尤其是像這樣,一口一小杯,一口一小杯地品嘗,與大杯咕咚咕咚地猛喝是不同口感,也不同樂趣的。父親喝茶不是為了解渴,而是為了驅散心中的那種鬱悶,套現在的一句話,他喝的不是茶,而是寂寞。自從母親去世后,父親飲茶的次數愈是頻繁,不但晚上喝,白天也喝。而且他的那些朋友也來得勤,怕的就是他寂寞,所以有一段時間,幾乎是夜夜聊茶到三更。每當朋友來時,大多都是他操作那套茶具,非常嫻熟的手藝,喝茶喝的就是手藝,手藝好泡出來的茶,味道就不一樣,享受也就不一樣。可是我生性還是有些疏懶,不愛那麼複雜地去泡茶,我反而樂意往一隻大茶杯里丟一把茶葉,然後再倒些開水,喝完再添水,所以我這種喝法,與父親相比,太俗了,因為我純為了解渴。所以每逢父親不在,有客到訪,我總是非常厭煩去細心泡茶,或是勉強泡上幾壺,然後自己看起書來;或是用自己的泡法,為客人奉上一大杯。父親則不同,他不厭煩,他樂意不倦地去為客人泡上一壺又一壺的茶。
父親雖然愛茶,但對於茶葉卻並不甚講究。我記得他喝過的茶葉很多種,什麼黃旦,什麼八仙,什麼鐵觀音,什麼普洱,有什麼喝什麼。朋友送的,他在外面自己買的,都一樣喝,他並不在喝茶上花上太多的費用。但是,父親卻能把每一種茶的味道描述得似乎你也同樣喝過。逢年過節,表兄弟,表姐妹,都會來看一看他們這位舅父,茶和煙是少不了的。他們知道他愛茶,所以買的茶葉也盡量買好的,父親也非常地得意,經常在別人的面前誇讚他的外甥和外甥女懂事,也經常向朋友們炫耀新近的禮品。如今,他已經不在了,他的朋友們再也無緣與他對斟,他的兒女及外甥們也不能盡些孝道。茶還在,而人已去,幸好記憶還在,父親舉杯獨酌時那一刻的音容還在。
哦,如今,我也同樣在曾經有過同樣氣氛的夜,舉杯獨酌。茶的味道,有些苦,苦后卻又有些甘甜。我笨拙的手藝,或許不能泡出父親那樣的茶。但是,父親,假如你如今在我面前,來,干一杯。這茶,其中有道,是茶道,亦是孝道。
父親泡的茶 標籤:父親的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