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是這樣的冬天,也是如此的寒冷。狂風無情地吹着天外來雪,大地飛舞着冬日的精靈。她懷揣着一罐雞湯,在寒冬里瑟瑟。她的身體是冰冷的,只有心與靠在心口的那罐雞湯散發著人間的熱量,與嚴寒搏鬥。
那年她十四歲。那樣的冬天,令她恐慌。
放學后回到家裡的她,門上的鐵鎖鎖住了家的溫暖,昔日爸媽笑聲朗朗的家庭氛圍一下子如同從世間消失。這種情形是從來沒有的。她感到孤獨而且可怕。她敲開了隔壁鄰居家的門。爸爸的工友告訴她,爸爸突然胃出血,已趕往縣醫院去做胃切除手術。鄰居從醫院裡趕回來上夜班,把家裡鑰匙轉交給她,匆匆地走了。
十四歲的她,突然感覺到世界只有了她一個人,那麼無助,那麼凄涼。她心裡一陣陣地發疼,爸爸會怎麼樣?“做手術”、“胃切除”的概念令她感到恐懼。她覺得那就是決定一個人是留在人間還是去往地獄的一件事情。生離死別的感覺一下子在她十四歲的心裡,變得那麼清晰可見。她站在狂風中,迎着凄冷的北風,想起爸爸懷裡的溫暖,想起了爸爸的大手,在她頭上的輕撫。父愛甚至比這漫天的大雪不知還要多出多少倍。從她有記憶以來所有的父愛,突然在此刻凝聚成了她眼中的淚。面臨病魔的爸爸的安危,成了她緊張的源泉,發抖,想哭,無助,讓她一時心裡陣陣發痛。
親情就是在親人面臨苦難時的心靈相通,情感相連。她想起了爸爸平日里為她做的飄着香味的雞湯,那鮮美的滋味,此時伴着她的恐懼成了她想要實現的東西,她也要做一份這樣的雞湯,在這個冬天裡讓爸爸能喝上女兒親手做的雞湯,這是她唯一的想法。這或許,是作為女兒的她,唯一能做的。
她打開了門。記憶中她還是第一次獨自拿着鑰匙開門。她顧不得那種緊張與恐懼,從抽屜里拿了錢,一路飛快地跑到小鎮的集市上買了一隻母雞。回到家裡生火。廚房裡頓時被這位十四歲的女孩弄得煙霧迷漫,熗得睜不開眼晴。她慢慢地在煙霧裡等待。她在想着,爸爸如果喝了雞湯病應該就好了,那種令她極端恐懼的事實便不會出現。她仍然可以拉着爸爸溫暖的大手,感受爸爸的疼愛。想到這裡,她臉上泛起了一絲微笑。雞湯終於好了,她把保溫瓶洗刷乾淨,把兩條雞腿用力地扯下來,放到瓶底,然後灌上雞湯。用她的小手把瓶蓋擰了又擰,直到雙手發紅,再也擰不動了,才拿來了厚毛巾把瓶子裹嚴,揣在懷裡。
有力的風吹着雪在大地狂飛亂舞。她發紅的小手緊緊抱着那罐雞湯,站在公交牌下等候。風雪交加,路上已經沒有行人。風雪落滿了她的頭髮,她的臉頰。紅紅的腮與她抖顫的手,似乎是這風雪、這嚴寒專要欺負十四歲的她。公交的影子卻遲遲沒有出現。
她不願這樣等下去,於是,她邁開了她的腳步,向著縣城的方向踩踏在積着雪水的道路上前行。雖然她沒有獨自去過縣城,也不知道縣醫院在哪裡,但她心裡有一種信念,一定能找到醫院、一定能把雞湯送給病中的爸爸。終於破舊的公交車從身後孤單地來了,正如她的孤單一樣。她上了這輛四處漏風的公交車,在吹着哨音的公交車上,接受刮骨般寒風的欺凌到了縣城。
那罐雞湯被她緊緊護在胸口。
頭髮上的雪水已經成了冰凌,兩隻手背已經有些紅腫。腳麻木地沒有了感覺,地面的高底深淺她已感覺不到。她各處的打聽,通往縣醫院的路線。一位好心的阿姨告訴她前行的方向。於是,當她看到前方不遠處的高大建築時,在家裡沒有留下的淚簌簌地湧出來,溫暖過她冰冷的面頰,然後又凝結成冰凌。彷彿馬上就能見到親愛的爸爸,馬上就可以撲進爸爸的懷裡,那樣便可以驅趕她心中的恐懼。她沒有辦法擦去結成冰凌的淚,於是她向著醫院飛奔。
路面,積着的雪水,已經隨着夜色的加深而成了冰凌。她急切的心情沒有顧及這樣的路面,她麻木的雙腳沒有對路面的感應。她突然摔倒了。側摔令她的胯部疼痛難忍,右手掌還露出殷紅的血,血又迅速凝固。那罐雞湯滾出了好遠,在她的視線里心疼地與她相對。她顧不得疼痛,努力地以最快的速度爬起來,去抱住那罐雞湯——雖然她的雙手已經難以合攏。
爸爸在“二0一”病房。當她出現在病房的時候,媽媽驚呆了,手術后的爸爸微睜着眼看着他的女兒:
她的臉頰紅紫,嘴唇發青,頭髮上原來的冰凌此時正一滴一滴的往下流水,循着她淚的痕迹順暢地滴在地面上;冰硬的積雪像軍人的肩章那樣,扛在她柔弱的肩上;她的衣服全是泥水,鞋子掛着的冰凌落了一地,被她體溫暖化的雪水正順着她的褲腿一滴滴地往下滴……她就立在房間那麼一瞬間,腳下就有了一小汪水,那是被她暖化的寒冷。
她與爸爸的眼光相對,看到爸爸慈祥的目光里閃爍着晶瑩,她笑了。甜甜地笑了。所有的恐懼煙消雲散。她知道,手術把爸爸留在了人間。她輕輕地走到病床前,把雞湯拿出來:“爸,我給你做的雞湯……”
看到逐漸變成水人一樣的她,爸爸的眼淚流出來了,媽媽的眼淚流出來了。一位護士阿姨,拿了一條被子,把她全捂在裡面:“孩子快捂捂……”
“她”就是我的妻子。是她十四歲那年發生的真實的故事。岳父告訴我,她做的那雞湯沒有放鹽,那兩條雞腿也沒有煮熟。不過,味道很鮮美,值得一生回味。現在又是風雪天,想起那罐雞湯來,一點也不冷。
那場風雪中的事 標籤:雨中的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