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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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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寂靜寒冷的冬季里,天宇澄凈。坐在屋裡,可以望見寒氣凝結的田野——空無一人,一切都結了冰痂,天馬上就要黑了。這個季節里,人就像在埋在黑土裡,忽悠的思緒如地下的根四處蔓延。因為天冷的緣故,沒了說話的願望,倒可用心細細地分辯什麼。不知從那兒飄來臘梅的清香,散開來,冷香深入肺腑。讓我覺得門外一定是鋪了厚雪,空氣夾雜雪的芬芳。在這種氛圍里,把這兒想象成雪域高原,深藍色的高空,某種純潔的東西在流淌,在穿越時空,流進我心田。一連幾天,我都沉浸在這種幻想里。我喜歡冬季特有的聖潔幽長的味道,我覺得自己正在試圖接近一種生活。

  ??天氣越來越冷,似乎從人間蒸發的生命又凝結起來,在幽藍的半空中注視你。一連幾天,我都感受到了這種招喚,她有什麼話要對我說呢?

  ??我認識這樣一位老太婆,七八十歲的年紀,她是鄰村的。那是一個年末的中午,我從街上經過。許多攤點還擺在街邊,不少人從家裡趕出來添置點什麼。一個兩個拎了包裹,衣着體面的人走過。街面上落滿了金色的陽光,陰冷的風也收住了翅膀。但寒氣還是從地底下陰影里鑽出來,襲擊每位過往行人。我粗枝大意地看着,隱隱生出歡樂的味道。街上認識的人很少,我就這麼走着。快到菜場門口,我看見一個又疲憊又困頓的老人半蹲半站在陽光里。她似乎很累,想換個姿勢。但動作有些僵硬,她太引人注目了,我馬上注意了她。頭髮花白零亂,眼睛里有股哀傷的光。我認出了她,覺得她是孤獨無助。我不忍再看,匆匆瞥了一眼,記住了她蒼老的白髮和令人心酸的年紀。我悲哀地往前走,不遠處的街道里,一群人聚在一起,高聲地談論什麼。他們也是那樣地引人注目,每個路過的人都願意停下來看他們說笑。那個四十多歲,手捧茶杯,腆着肚子紅光滿面的人最興奮。他兩腿分開,大笑起來身體就往後仰着。走近時,他炫耀似地看着我,我冷酷地白了他一眼,帶着憤怒離開了。

  ??趁春節賣些青菜,賺幾個小錢,這本沒什麼。天這麼冷,我母親也沒出來,她這樣的年紀這樣的心情還要出來討生活讓我難受。別看賣點青菜,也是很麻煩的事。先要種,澆,都是花力氣的活。等可以賣了要去採摘,整理好。特別是冬天,十個手指頭露在寒風裡,吹上半天,還要到冰河裡洗乾淨,不幹凈別人不要的。我媽冬天去賣菜總在下午,人好受些。菜場里是冬冷夏熱,每次回來總說明天要多穿件衣服。這老太要作死了。我想起上次在菜場,她提了竹籃,彎了腰,由於沒人理她,顯出失魂落魄的樣子。那半籃的青菜和她一樣可憐。人群在她面前分出一條道,大家都裝作沒看見她。即使是老年人,大家都喜歡充滿活力,心靈飽滿的。對於落難的就要皺起眉頭避開。她大概還記得我,走過來懇求我買她的菜。父親死後,母親就在家種菜賣菜,我是用不着的。我對她笑了笑,搖搖頭,她失望地看了我一眼,麻木遲鈍地轉過身。一瞬間我覺得自己太殘忍了。如果有上帝的話,他一定會責備我們的,怎麼能對別人的痛苦無動於衷呢?

  ??回到家裡,我總是不安生,她的一頭白髮和走投無路的樣子老在我眼前晃悠。後來和母親說了。母親說,虧這個老太,零下七度的天氣還要出來,攤兆勢。子女怎麼不管的?子女盛點飯給她吃也就算了,噢,好像和子女分開過的。大概是這樣的吧,她可能不願過多地麻煩子女。有病就拖,有精神就要掙紮起來弄些錢。錢比什麼都重要。

  ??我是去年才認識她的。當時她拄了根木棍,手臂里有隻籃子,走走停停,似乎在竭力忍受身體的不適。她頭上裹了條方巾,高大的身軀彎曲着,背上的衣服高高隆起。這是鄉間的秋季,煦暖的風從田間吹過。路上很空曠,那團烏黑的人影很引人注目,主要是她身上的痛苦令人不安,並傳遞給每個看見的人。我很詫異,我們村沒有這樣一個人嗎?是誰家的親戚呢?也沒去多想。正是下午剛吃過飯不久,懶洋洋地什麼也不想干,我坐在太陽下,全身像海綿一樣吸滿了熱量。我在等這段昏沉沉的時間過去。沒想到那老太婆卻顫巍巍地走進院子來。我們都吃了一驚,看着她,她有些為難地開口:前面衛琴不在家,不知什麼時候回來?我媽說:她好像幫別人燒飯去的,要晚上才回來。她有些焦急:和我說好今天幫來我刮痧的,她怎麼忘了。我們讓她坐,並請她吃飯。她心情舒展了一些,靠在牆上坐了,說:我不餓,我不餓,我一點胃口都沒有。一面把烏黑的竹籃子放下,裡面有一隻空碗,還有幾張草紙。我心裡不禁一震,拿了些話梅餅乾給她。她忸怩地拿了,卻不吃。一會兒看見她把東西包在草紙里了,我後悔沒多給她一點。她坐了一會兒就吃不消了,頭垂下來,打起了瞌睡。我們都沒驚動她,她在太陽里睡著了。我媽出去幹活了,我有些心不在焉,不知會怎樣結果。共2頁,當前第1頁1 文/劉真

  ??也就一會兒功夫,她醒了,自言自語地說著話。又提了籃子起來,說:可能回來了,我到前面去看看,我要尋她刮痧了。我看着她沒有活氣的身體,渾身起了雞皮疙瘩。前邊衛琴的丈夫回來了,正在出豬糞。我聽到他們大聲說著話,用的是教訓的口吻。我感到很難過。不久,她又回來了說:衛琴還沒回來,我叫他(衛琴丈夫)替我刮刮,他不高興。她面無表情,並不十分難堪,我無語。她坐在凳上,陽光灑在她身上。西邊公路汽車的轟鳴聲響起來,又漸漸遠去。一會兒,隔壁的三寶來了,他從田埂上下來。我們說了話,三寶說:你是崔巷的吧,怎麼到這兒來?我尋衛琴刮痧,人也不在家。哎,你叫兒子媳婦刮刮么好了,跑到這裡來作啥。兒子媳婦上班去的,要半夜裡才回來。哎,三寶,你會不會刮,幫我刮刮吧。三寶端了端肩:這種活我不會的,你喊別人吧。我說:喊誰呀?三寶向後一指:呶,後邊梅香好婆一天到晚沒事幹,叫她好了。我望後窗一看:梅香好婆正坐在屋檐下曬太陽。我覺得行,就領着她到後邊去。剛被梅香好婆看見,我就覺得怪怪的,像搔擾鄉親的不速之客。我口舌不靈便,剛一說明,梅香好婆就發火了:滾開!我也剛生病好一點了,叫我來刮痧,虧她想得出,不行的!梅香好婆生氣了:當我啥了,你看我面孔墨黑,一天到晚不能幹啥。我也要死哉。我們都訕訕不語,梅香好婆還在起勁地說,她真是憤怒。那老太終於在罵聲中死了心,蹣跚着順原路回去了。我看着她的背影,覺得天地都暗了。

  ??兩天後的傍晚,我在幫母親拔黃豆。看見大路上一個不熟悉的婦女踩了一輛三輪車,車上坐了個高大的老太往醫院去了,我知道她是誰。我很高興,我想這才對了。其實這老太沒什麼大病,掛幾天鹽水就行了。不過,她活得真不如意,連我們也不如意。我敲打着着豆根上的土,想道:那些黃豆,它們生長的歲月已經結束,和世界已無瓜葛。它們並沒有過上苦日子吧。那個老太,也一天天地在和周圍的人或物斷裂開來。親人鄰居就像豆根上的土,在無情地脫落下來,她正孤獨地走向終點。

  ??剛過新年,是年初四吧,我就聽到喇叭的嗚咽聲,被大風頂着,忽高或底。我就疑惑,什麼地方走了人?就問母親。她說:就是那個痴老太死了!我更驚訝:年前還看見她賣菜,怎麼就死了呢?據衛琴說是凍死的,兩天沒開門,一看已經硬了。床上的被褥硬幫幫的。這幾天多冷,肯定是凍死的。我一陣心酸,老太和任何人都沒有了瓜葛。只是我們都隱在黑暗裡,不願意幫她,她從我們身上討不到溫暖,她是帶着失望離開的。

  ??雪下得很大,覆蓋住大地,蓋住那些骯髒的地方。半夜醒來,窗戶里透進凜冽的風,風裡帶了雪花的香味。又是一個平安夜,月亮和積雪編織成一個銀色的世界,一個什麼都不缺的世界。我閉上眼,靜靜地等待着,希望慈悲的水能幫人渡過那條聖潔的河,進入到如意世界。

  ??07/02/28

  共2頁,當前第2頁2 文/劉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