芬芳的佛珠
東永學
傳說紫檀木的瑪尼念珠由高僧大德加持過,念珠就會發出一種芬芳,一個人只要捻動念珠,他(她)的身心就能馬上沉靜於佛光的慈悲里。
我的母親沒有紫檀木的念珠,她有一串柏香木的種子串成的念珠,那是外祖母臨終時留給她的最後的念想和寄託。
聽說這串念珠也是由活佛加持過的。現在,這串念珠掛在老家佛堂里的佛龕旁邊。看到這串念珠,就像看到了母親,能感受到念珠的芬芳,以及母親的恩澤。
——題記
再過一個月,所帶的一班學生又要畢業了,語文課本的最後一個單元是回憶小學生活。
和學生一起回憶童年往事時,我不由想起逝世十多年的母親。
小學讀書時,家裡缺吃少穿。每天放學回家,我和弟弟飢腸轆轆中看不到母親,我們知道母親和村裡的大嬸大嫂們一定是到離家五六里的阿尼多藏山後背燒柴去了。
我和弟弟踏着那條放羊路去迎母親。
走到半路,我們就會看到母親她們,她們一個個背着一大捆濕淋淋的燒柴急匆匆往家趕來。
至今,忘記了迎着母親時的一些具體情節,忘不了的是母親和所有的背柴女人們都赤着腳,她們把鞋綁在背着的柴捆上。
看到母親,我和弟弟似乎沒有了剛才的飢餓,跟在母親身後回家,看着母親背着的柴捆,看着母親髮際間流淌的汗水,我們說不出肚子很餓,我和弟弟搶着說在學校學到了什麼,或者說聽到或看到的鄉聞村事,就像母親離開家裡很長時間。
童年的記憶里,母親在勞動的時候總是赤着腳,有些場合我還為母親的赤腳難堪着,覺得母親赤腳勞動,是件丟人的事情。
十多年前,母親生病了,我把母親接到了縣城裡的家裡。
晚上要睡覺了,不要提醒,母親第一個會洗腳。
洗腳時,母親會泡很長時間的腳,母親說,以前還不知道睡覺前洗洗腳有這麼舒服。女兒說了一句:奶奶,你年輕時也可以天天洗腳啊。
母親開玩笑說:奶奶那時候懶,光顧了睡覺,沒顧上洗腳。
母親讓女兒拿來一把小刀子,削着腳底板上厚厚的繭子,女兒很好奇的看着,我心裡有些酸楚的感覺。
拉扯六個兒女長大,更何況是大集體年代,母親有洗腳的時間嗎?為了省一雙鞋,母親很多時候是赤腳的,故鄉的山間小道上留下了母親多少光腳的腳印?每一次到大山裡砍柴背柴,那些有刺的灌木叢里灑下了母親多少鮮紅的血印?
母親只在我的樓房裡住了一年,母親說胃疼的受不了時,我帶她到縣醫院一檢查,醫生說是胃癌晚期。
我不信,更無法接受這種殘酷的現實。帶着母親我又跑到省城醫院檢查,醫生的診斷讓我心頭滴血,但我強顏歡笑,我騙母親說是小病,母親還是像以前一樣相信了我。
母親又要洗腳,她讓女兒給她取小刀時,我開玩笑說:阿媽,您天天洗腳刮腳板太麻煩,我給您一次削乾淨。
但是她沒讓我幫她,我還從她拒絕的話語和眼神里看到了一絲羞澀和不安。
母親走了。
臨死的時候,她給我們說,她死了,給她穿一套衣服,她說讓兒女看見她瘦骨嶙峋的樣子她覺得不好意思。
我們照她的意願滿足了她,雖然我們土族的喪葬風俗里沒有讓亡人穿衣的習俗。
母親很堅強,這是從小母親給我們的印象,但是我在母親去世的頭天晚上體會了她的堅強。
那年放暑假了,母親可能預感到自己快不行了,她逼着我把她送回了老家。
之後一個星期日的晚上,我們回家看母親,晚上我們陪着母親坐着。
我斜躺在炕上,母親坐了一會兒,趴在了我身上。我感覺母親在打顫,像是很冷的感覺。
我突然明白母親可能很痛,我問她痛嗎?她說沒有。
母親說沒有的時候,她又不靠在我身上了。第二天早上母親離開了我們,把母親抱進靈轎里安放時我才明白——母親在頭天晚上為了不讓我擔心或感覺她的痛苦才沒有繼續靠在我身上。
——母親,您無私的愛
您在土地上滾落的汗珠
我珍藏在我的詩集里
讓這些永遠沉甸甸存在
為了不讓我忘掉土地
忘掉和土豆一樣樸實的您
想起這首寫給母親的詩時,有關菩薩和土地的一個故事讓我在沒有了母親而自己步入四十多歲的時候才深深地理解了母愛的博大深厚。
故事說一個農民看到別人的莊稼長得比自己的好,就去廟裡拜菩薩。菩薩給這個農民說:你不要拜我,你去多拜拜土地,明年你的莊稼就會大獲豐收。
農民從廟裡出來,理解菩薩的意思為讓他去拜土地神。然後這個農民就到地邊祭拜了一番土地神,開始精心侍弄自己的莊稼,結果那年他的莊稼豐收了。
這時候這個農民想到是菩薩的指點讓自己的莊稼豐收了,他拿着豐盛的祭品又去祭拜菩薩。
這次菩薩說:你的糧食豐收不是我的保佑,是你真心對待土地的結果。一個人只有真心膜拜土地,真心對待土地,土地才會給你回報。
我的母親一輩子念着六字真言,時時念叨着菩薩保佑,她從心底感念着土地,她的一生沒能離開土地,她用赤腳親吻着土地。
黑土地上有她的家,草泥打就的土炕上她生養了六個兒女,又是土地哺育了苦難而幸福的一家人。
兒女們長大了,母親懷抱里有了第一個孫子時,她的手裡同時多了一樣東西,那就是掛在佛龕旁的那串祈佛的念珠。
求菩薩不如求土地。
這時菩薩自己說的。
母親的人生路上沒有迷津之說,她堅信——守着土地就能守着一切。
我珍藏着一張照片,照片里的母親蹲在碧綠的菜畦里,她一臉幸福地微笑着,脖子上項鏈一樣懸挂着那串念珠。
母親走了,火化之後的母親回歸了土地。此時想起母親大半輩子的受苦受難,回憶里是刺心的傷痛,還有幾許悔恨,但是母親永遠走向了天國。
想起母親,想起了無數個鄉村夜晚,燈下忙碌的母親,或者教我們念平安經的母親;依稀記得穿上民族服裝的母親很美麗,又記得母親很少穿過民族服裝,多少時日她總是一身灰土,赤着腳在那個黑土築就的四合小院里進進出出。
我老是想我的愛好文學的根來自哪裡?
想到母親,我找到了一條最粗壯的根,這支根來自母親。
小時候,父親每年的夏天出門在外。吃罷晚飯,照不起油燈的我們早早鑽進了被窩,我們幾個兄妹沒瞌睡,這時候母親就給我們講故事。母親不識字,她的故事來自外祖母的口傳。
《黑馬張三哥》、《登登瑪秀》、《阿卡其東》……。這些土族民間故事在沒有電視沒有書本的那個年代里是我們最好的精神食糧。
很多故事母親還是一邊講述一邊進行演唱。憂傷的故事情節,委婉的曲調,這些滋養了我的藝術細胞,時至今日我才能拿起筆寫下一行行詩,才能在鍵盤上敲出一篇篇能感動自己的文章。
為一些文章的粗糙感到臉紅時,我又想到了母親那雙粗糲的手。
曾經為母親的赤腳羞愧過,曾經為母親的粗手難過過。此時,好想母親那雙長滿厚繭的手撫在我的臉上,然而,天上人間,我只能遙想母親在天國沒有病痛,沒有愁苦,她永遠捻動着手中的念珠,默念着給她希望的六字真言——
嗡……嘛……呢……吧……咪……吽……。
夜空星星在閃爍,哪是母親的注視我們的目光嗎?
我相信它是,心頭又迴響起母親教過的平安經:色達熱,豆達熱,思哈達熱。……。
教會平安經的那天晚上母親給我們說:無事時口念平安經,菩薩會保佑你平安;走夜路念着平安經,鬼怪妖魔不會擋你的路。
那年我去考中專,考完試我到同學家玩了幾天才回家,走進家門看到母親在煨桑。我問母親:阿媽,今天不是初一十五,您煨桑乾啥?
阿媽說:你不是去考學嗎?你沒回家,我還以為你還在考試,就天天煨桑,求菩薩保佑你能考上。
這就是母親,用自己認為最有效果的方式祈禱著兒女的幸福,家人的平安。
念了一輩子平安經的母親走向天國時,肯定是一路平安。
今夜我沒辦法再為母親做點什麼,想起母親時,我似乎聞到了紫檀木佛珠的芳香,那也是母親留給我的永遠的芬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