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我寫下這個標題的時候,我已經深刻的意識到自己內心的大不敬。可是,我的腦海里卻不停的回蕩着一個畫面:一個冰天雪地的夜裡,汽車不停地呼嘯而過,一個老人,又小又瘦,拖着一條笨拙的腿,在公路上走着,一瘸一拐。風雪很大,而她的眼睛,始終看着前方,凌厲的,如同一隻搏擊的鷹……
這麼久以來,我想我早已忘了她。而她,早已不是我記憶里那個剛強的外婆。按理說,作為一個外孫女,本應該常回家看看,寬慰寬慰她的孤獨寂寞。只是,我是多麼的不孝,從回家到現在,這麼久都沒有去看望看望她老人家。
對於我的如此大不孝,我從沒有想過辯解。甚至遭到眾人的呵斥怒罵,我都覺得自己罪有應得。只是,每次想到那個夜晚,我的內心就會沒來由的一陣恐懼。我怕,我怕她那一晚看我的眼神,更怕,她在那個風雪之夜莫名地死去……
不過,幸好,外婆安然的活下來了。
只是,後來我常想,我慶幸外婆的活,是不是只是想寬慰我那一晚所種下的罪孽?
記憶里,外婆是一個性格剛強的人。聽媽媽說,在她小的時候,外公外出打工,家裡大大小小的事,都落在了我外婆一個人的身上。那個時候,家裡孩子大大小小就有六個,最小的還在炕上躺着。外婆為了多賺幾個錢,只能給村裡大隊小組多挖幾個樹坑。為了活下去,外婆早出晚歸。回了家還要照顧大大小小六個小孩。有時忙不過來,就讓媽媽幫忙照看。我媽媽在家排行老二。不知是應了民間 “疼老大,抱老小,就是不疼二小(汝)子” 的說法還是我媽媽性格太討人厭,外婆一直就不喜歡我媽。後來,在我媽二年級的時候就輟學回家。為此,媽媽心裡是有怨氣的。每次聊到她小的時候,就會長長的嘆氣。因而,很小的時候起,外婆在我心裡,是一個剛強又霸道的人。
媽媽說,外婆是看不起她的。因為從媽媽嫁到爸爸家到那個時侯,外婆就來過兩三次。也是,在我的記憶里,外婆從沒有抱過我們一下,甚至連手都沒摸。小時候每到初二,我們一大家族的人都會到外婆家。那個時候,我是最討厭外婆的。因為除了剛見面時的關心問候之外,再也難得見到她的一絲溫情。因而,我一直在想,我是恨她的。我恨她對我媽媽的不公,恨她對我們的虛情假意。
也許,在我的記憶里,外婆留給我的,只有唯一一次的溫情。
那是我剛考上高中的時候,我裝了三四顆西瓜騎車給我外婆送到家。那個時候,外公早已退休在家,而那一天正好出門遠逛去了。我見到外婆時很尷尬。問候語也很僵硬。後來我們沒說多少,只是記得外婆做了一大碗香噴噴的方便麵打雞蛋。那個時候的方便麵打雞蛋,在一個普通家庭是多麼的奢侈?對於當時的我,又是多麼的意義非凡?
後來,我考上了大學,回來見到外婆的時間更是少之又少。加上家族的各種紛爭與變更,更讓我如翻閱着千古奇書,不能理解,卻又無可奈何。後來,在一次暑假的時候,聽媽媽說,外婆和外公吵架了,吵的很兇。外公離家出走了,外婆就在各個兒女家輪流詢問。那段時間,是我長這麼大見外婆次數最多的時候。而此時的外婆,早已不是小時候我心存崇拜又怨恨的外婆,而是變成了一個絮絮叨叨、滿嘴謊言、誣陷他人的佝僂婦女。她再也沒有之前的溫和,有的是更多的霸道和咄咄逼人。她的眼神凌厲如鷹,彷彿馬上就想從你身上扯下一塊肉來。
後來,在寒假的時候,我又一次回到家。這次的消息更是讓我無限唏噓。我沉默了。我無法想象現在的外婆是怎樣的一個人。有家不回,有兒女卻不住,只是不停的在風雪中走呀走,走呀走。不是在這個兒子家呆一天,就是在另一個女兒家呆兩天。更甚的是,不管走在哪兒,外婆總能引起那個家庭的紛爭。聽媽媽說,在之前的一次醫院,外婆瘋一樣的偷跑出來要回家,要找外公算賬。我媽和舅舅阿姨們匆匆忙忙去找她,最後卻在醫院燒煤的地方找到她。媽媽說,現在的外婆是誰也拿她沒辦法。後來,就在第二天,外婆到了我們家,我看着坐在床上陰冷的外婆,感覺脊背發涼。這時的外婆更瘦了,身子更加的彎曲。不說話的時候,眼神陰鬱凌厲的盯着每一個人,不管是對她笑還是說話。後來,她說話了。說了很多很多。母親剛開始還認真的聽着,後來不知因為什麼激動的想說,都被外婆搶了說去。母親後來氣哭了。再後來,我聽見母親不停的央求外婆不要再說了不要再說謊話了,但外婆的聲音如同當然一把把鐵鍬凌厲的辟下,讓人愣生生的疼。媽媽不說了,外婆說了很久之後也漸漸沉默下來,隨後就是長時間的沉默。那個時候,已經半夜11點多了,外面早已冰天雪地,雪花飛舞。外婆突然說,我知道你們都看不慣我,我走呀,我死也死在外面。母親突然被嚇着了。隨後生氣的說:“媽,大半夜的你到哪兒去呀?要真的想走,那也等到明天呀?”外婆兇狠的拒絕道,然後匆匆地就要推門而出。媽媽嚇壞了,慌忙拽着外婆,然後叫我堵在了門口。外婆見我,很兇狠地說讓開。那個時候,我看到外婆的眼睛,凌厲的,有種魚死網破的感覺。我驚恐地看着她,但本能地依舊站在那兒。後來,外婆用極大的力氣將我推來,我內心的恐懼與本能無意識的看着明晃晃的燈光。我聽不見任何的聲音,只看見那雙凌厲的如鷹般的眼睛……
後來,後來怎麼結束的,我沒有一點意識。只是一想起外婆,我就會想起《魂斷藍橋》的女主人公被壓死於路邊的情景。同樣是在漆黑如墨的夜晚,汽車呼嘯的路邊。只是,我看到了一個老人,又小又瘦,彎着腰,活像深夜裡立着的一隻蝦。她拖着一條笨拙的腿,在公路上走着,一瘸一拐。風雪很大,而她的眼睛,始終看着前方,凌厲的,如同一隻夜間搏擊的鷹……
暗夜裡的“蝦” 標籤:裝在口袋裡的爸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