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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間那兩座青瓦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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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段時間老想起那兩間青瓦房,記起那個又小又窄的小院落,記起兩位慈祥的老人。

  我出生一歲半的時候,因為母親在興修梯田的工地上早出晚歸,七歲的小姑無法照看我,於是就被父母送到姥姥家,直到上學前不久才回來。媽媽只有姊妹倆,小姨也早已出嫁,家裡就只剩下兩個老人相依為命。我的到來為這個寂寞的家庭增添了無盡的麻煩,但也帶來了不盡的生機。

  這個小院落從北向南布局,寬約二十米,長約五十米。兩間房座西朝東,一間當卧房,一間就當廚房。後來靠北的那間年久失修塌掉了,父親和姨父就在靠南的地方新修了一間廚房,因為地形限制,比原來那間還要小,但與主房一樣高低,還算整齊些了。

  姥爺給生產隊里放羊,姥姥從記事起就再沒有出工,但生產隊里分什麼,總是照顧着兩個老人,一樣的分着,有時候還要多些。那年生產隊里分來了一斤羊肉,姥爺還沒有回來,姥姥就給煮熟了,煮熟我就吃了些;過了幾個小時,我還想吃,姥姥就又給我,結果我就把那些羊肉全吃光了。後來姥爺回來了,說是分羊肉了,可家裡找不到了;最後聽說除了姥姥吃了很少一點兒以外,全是我吃的,姥爺笑眯眯地說,看來還是個饞嘴兒,將來肯定能享福。至於這嘴饞和享福之間是什麼關係,到現在也沒弄清楚,但我知道那是我記憶中在這個世界上最好吃的羊肉了。

  令我自豪的是,每次村學放學以後,好多學生就拿着寫完的作業本到家裡來找姥爺。找姥爺只有一個目的,就是用自己的作業本換姥爺收集下來的山羊毛,那些山羊毛用蠟燭粘到銅錢上,就成了名副其實的踺子;而那些用過了的作業本,姥爺就用來卷旱煙抽。

  那時候修梯田特別緊張,生產隊里的人晚上就會把架子車輪送到姥姥家裡存放,我的那些舅舅姨姨們就會成群結隊地來和我玩。那些車輪可以獨自飛車,可以兩輪並驅,還可以用三輪合作做好最豪華的大馬車,從上院飛駕到下院,每一種玩法都是那麼新奇,我在熱鬧里體驗着從未有過的歡樂。

  後來姥爺身體不好,放羊時跟不住羊了,生產隊就讓他去照看豌豆芽兒了。那種小小的圓豆豆,在豆莢還很嫩的時候,好多饞嘴的人都會去偷摘偷吃,所以就讓姥爺去照看,別讓人偷摘,以保證生產隊的收成。誰知這卻成了我最大的享福來源,每次姥爺回來,就會從他那個大肚兜里掏出來大把的豆角兒,我就用自己那小手手剝開豆莢,把那一顆圓溜溜的、像兔子眼睛一樣的豆豆喂進自己的嘴裡,口裡頓時充滿了綠色、青脆、純凈的田野味兒,心裡便裝滿了一地豌豆。

  門口向北走一百米就是水井,全村一百多號人都在這裡吃水,那水是清凌凌的樣子,每次轆轤響完,人們就會隨意地把楔子一掌打下來,讓它漂在水桶里,漂着楔子的水就會顯得更加清徹透亮。每天早晨,全村的大姑娘小媳婦們就會擔著擔子、提着水桶來打水,那時候沿路車水馬龍,打過水之後,人們身後用水灑出一路的濕潤。

  姥爺家裡有兩棵核桃樹,隔壁大舅家有五棵核桃樹。但這兩棵核樹上結的果子,夠我吃是沒有問題的。姥姥總是把核桃剝盡放在地上晒乾,然後用袋子裝起來,每天給我兩三顆。後來有一天真的把核桃吃光了,但第二天我還是鬧着想吃核桃,姥姥就去廚房裡,出來笑眯眯地說,我平兒可真有福,在袋子外面的地方還有兩顆呢;第三天她才告訴我,那兩顆是老鼠洞口褪出了的,我那時候想着,老鼠是怎麼知道我沒有核桃吃了,以後多少年,我也沒有弄清這個答案。

  姥姥家有一畝自留地,每當快成熟的時候,麻雀就特別光顧,我便經常跟着姥姥去照雀兒。那天早上,小小的我又跟着姥姥去,姥姥給我燒的雞蛋糊糊湯,用瓦罐提着。到了吃乾糧的時候,我喝完了蛋湯,就用鐵勺子敲起了瓦碗,邊敲邊哼,高高興興,開開心心,手舞足蹈。後來姥姥過來了,看見娃是很高興的了,可碗不知道什麼時候給敲碎了。姥姥說你看把碗敲碎了,我一看真的成了兩半個,但姥姥卻沒有再責怪我。

  小時候好多病都找着我,一次百日咳,最後變成肺炎,最後成了肺結核,幾近不成;後來儘管好了,但還是留下了支氣管炎的毛病。抱着病弱的我,姥姥顯得無可奈何,正像後來上初中時,她病得快要離世了,我無可奈何的一樣。有一天,她抱着我說,你看你的脖子上一個白圈兒。我一看,果真有一個白色的圈兒,當時不知道為什麼會出現,後來想可能是乾死的皮膚脫落形成的。

  對門住着一個煤礦工人家庭,生有一兒一女,女的大男的小,後來又生了一個小女兒。在富足的他們家裡,總有許多我從來沒見過的新奇東西。但那男孩子老欺侮我,他把玉米桔的皮剝下來讓我嚼,結果我的嘴皮就給割破了,他便在笑聲中離去,我只能淚汪汪地去找姥姥。女孩兒比我大三歲,對我很好,總把玉米桔裡面最甜最嫩的那些芯兒給我吃。最讓我高興的是,她竟然從苜蓿地里捉來了一種叫報君的昆蟲讓我玩,簡直讓人開心極了。那次玩耍回來的路上,對面山上掛着一個又大又圓的月亮,我走它也走,我跑它也跑,我站它就靜,於是我便蹲下來望着它,它也好像凝神望着我,這時候山谷很靜,風很輕,田野像鋪了玉一樣。就在這時候,有一雙柔軟的手突然就捂住了我的眼睛,接着很快地放開,然後又快速地捂上,後來我就聽到她銀鈴一樣的笑聲。原來她見我那麼痴心地看月亮,已經跟着我很久了;等這一切真相大白的時候,姥姥就喊我回家睡覺了。

  姥姥的疼愛有時我不懂。那天我在門外玩,隔壁大舅手執一個大油餅邊走邊吃,可能忙着要去他幹活的地方,結果走過我旁邊,他也沒有給我的意思,還是大吞着一路走過去了。我只淡淡地看了看他,還是邊玩邊唱,一個人在那做着自己的事情。這一切讓姥姥收盡眼底,就在中午,我吃到了又香又脆油汪汪的千層餅。姥姥說,開心吃吧,吃個飽吧,比那油餅放的油還多,油餅裡面沒有油,但這裡面層層都有油!

  但有時候這種脆弱就是不由自主的,那天在堂舅家裡玩,姨姨和妗子給在座的孩子每人都做了一個竹子製成的風車,後面還帶着個竹哨,一吹起來又響又轉,又好看又好聽。滿屋的孩子只有我沒有,當時哇地一下就哭了。堂姨說,這下把平兒給忘了,趕緊給你做,很快就做成了一個,我便噙着淚花吹着哨子玩去了。

  我在一天天長大,姥爺姥姥卻在一天天老去。姥爺先走的,他走的時候我沒有印象,因為父親怕姥姥照顧不過來,那段時間就把我接回了家裡。但我記得姥爺那痛苦的哼叫聲,還有拉不下大便的痛苦樣子。等我再回到那個小院落的時候,姥爺就變成了桌子那張站立的紅紙。每天姥姥給我說,吃飯要先給姥爺獻上,她的口頭時常也念叨着姥爺,但姥爺具體在哪裡,我也不知道,剛開始以為就在桌子上,後來想也許就是在她的心裡。只剩我和姥姥的院子顯得無比清靜。姥姥有時候就對着我說話,有時候就自己對自己說;後來就有堂舅和堂姨們不斷來給姥姥做伴兒,空寂的屋子裡才不顯得不怎麼空落了。

  有一天,我在村裡玩,玩着玩着,就玩到學校的門口了。這時舅舅發現了我,把我領到了他們教室里,坐在他的凳子旁邊。這時候那個我叫舅爺的老師就來上課,上了一堂什麼課我聽不懂,但那個情景和樣子我一直很清晰。回來就讓姥姥給我買了一枝鉛筆,還有一個本子,我開始寫字,具體寫什麼字,我不會,姥姥也不會,現在我也不知道當時寫的什麼字。其實對鉛筆的熱情在姥爺活着的時候就有了,那次姥爺去鎮上跟集,就給我買了一枝鉛筆,說是花顏色的,聽着都很漂亮,可走到對面的山上,結果給丟了。

  後來我就真的上學了,是回到家裡上學,從此就離開了姥姥,離開了那兩座瓦房,離開了那個又窄又小的院落,只能在假期和星期天有空去看看姥姥。姥姥一天比一天老,一天比一天孤獨,從小有得上氣管炎的她過得很累,病也一天比一天重。在小學快畢業的那年,姥姥終於離開了這個人世。最後一次去看她時,就在那個又陰又冰的屋子裡,她雙手撐着頭睡著了,緊貼在炕面上,而身子卻高高抬起。我叫了一聲姥姥,她抬起頭,滿臉都是皺紋。因為肺氣腫,只有那種姿勢,才讓她的呼吸順暢一些。後來一天中午放學,奶奶坐在上房檯子哭,然後邊抹眼淚邊說,你姥姥歿了。我也感覺特別難受,可不知道為什麼,沒有哭出來。後來可能想,老年的姥姥太凄涼了,早一天離開這個世界,就少受一天罪吧。

  姥姥走了,那個院落就成了堂舅家後院;過了一年多,堂舅就把那兩間屋子拆了。有一年我專門進後院去看了看,院子中間荒草凄凄,狼藉遍地。再後來,大堂舅因為與大兒子鬧矛盾,分家后自己也從那個大院子里搬了出來,在門外蓋了兩間瓦房住着。有時候我看着這兩間房怎麼感覺像姥姥那兩間房子,只是少了一圈院牆;後來我越看越想就越像。也許不管是誰,到老了的那一天,大家彼此都是一樣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