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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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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父親是越來越衰老了。父親不是一天天地衰老的,就是在年前,因為工作的緣故,半年時間沒有回老家。等到回家,父親一下子衰老的讓人無法接受。聽不見你說的的話,也不再主動和你交流。想要在院子里轉一轉,也要持着一根長長的棍子,明顯地已經離不開拐杖了。想起一兩年前還不斷在地里忙乎的父親,始終勞作不斷的父親,就這樣一下子衰老不堪。

  衰老的父親沉默寡言。不再訴說家長里短,也不再過問孩子們的工作。在一起坐上半天,偶爾說兩句,也大多是自言自語。甚至,熬茶也要母親的輔助。六十多年的習慣性動作,也顯得生疏。父親不再是一座威嚴的大山,讓兒女們敬畏疏遠。到回城上班的時間,父母親第一次沒有出門送別遠行的兒女孫子,而這是多少年裡必不可少的。他們已經沒有更多的氣力關顧除了身體以外其它的事情。

  父親的一生艱難曲折,卻有着與生俱來的擔當。由於祖父的懦弱和祖父母的早逝,父親早早地擔起了長子如父的責任。祖母去世的時候,小姑才幾個月大,只能和大姐一起吃我母親的奶水長大。祖父母留給父親的是尚未成家的七個兄弟妹妹。長子如父,即使是在大饑饉的年代,父親也想方設法給自己的所有兄弟安了家,也把所有的妹妹嫁給了好人家。為了把二媽送到二爸工作的地方成家,民兵們在他回家的當晚把他五花大綁進行批鬥。當時的痛楚一直到老年依然清晰地出現在他的記憶里。而他和母親又哺育了我們弟兄姊妹八人。把我們一個個拉扯成人,還供給我和妹妹上了大學。這一切都是在難以果腹的日子裡一件件完成的。這是一個目不識丁卻有着明確擔當的農民一生所有的成就。這些成就壓彎了他的脊骨。由於忙碌,他一生沒有任何的嗜好,到老年的時候,當他回望過去的艱辛歲月,不知道是富足還是茫然。上一輩的兒女們在日子轉好的年代,每年只要回家,都會代替他們的父母,前來看望父母,感謝他們的哺育之恩和在艱難歲月里那怕一筐洋芋一碗麵粉的饋贈。

  父親是堅強的。懦弱的祖父可以對別人隨意的欺負默不作聲,父親卻不。他要象護雛的母雞一樣護持自己的弟妹長大,容不得任何人對他們拳打腳踢。為此,瘦弱的父親不得不一次次直面暴力。在解放前,對於靠扛長工謀生的一個家庭,要維護起碼的尊嚴不是那麼容易做到的。父親以自己肉體的疼痛為代價讓年幼的弟弟妹妹們有尊嚴地長大。壯年的經歷讓父親粗糲嚴肅。對自己的弟弟妹妹和兒女們不假辭色是父親給我們的最深最久遠的印象。他的弟弟妹妹和兒女們也習慣了他的一言九鼎。直到他們都度過自己的而立之年,想和他對等地談話的時候,他已經風燭殘年,已經沒有和他們對話的精力,甚至耳背到聽不清他們的問候和感念的每一句完整的話。他在自己經營的獨自擔當的空間幾乎度過一輩子。他是家族永遠的獨行者。

  父親最大的興趣也許就是不間斷地勞作。我從沒有見過那樣熱愛勞動的一個人。他是務弄莊稼的好手。他永遠都不會糊弄衣食父母的土地,相信一分耕耘一分收穫,相信人誤地一時地誤人一年。他鄙薄那些在土地上偷奸耍滑的人,不客氣地將他們統統稱作二流子。每年初春,赤腳犁地的情景讓我終身難忘。揮動着鞭子,驅趕着騾馬,他是一位胸有成竹的農夫。沒有聖人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束縛,等到太陽出山的時候,已經把當天大半的地都犁過了。收穫的季節總是伴隨着月光踏實地回家。農閑季節,就把地里的土塊一顆顆敲碎。我工作幾年以後,還要在他的驅趕下,極不情願地在冬季砍柴掃添炕的草皮。他象哺育嬰兒一般侍弄着土地。如果要我對父親用最簡單的詞彙形容的話,我覺得非常的容易。他是一位農民,忠實於土地的農民,以自己的心血熱愛着土地的農民。現在以及將來永遠不會再有他們那一輩那樣對土地傾注父母一般感情的農民。他們是這個世界上最後一代真正的農民,迷戀於以自己的體力換來糧食。他們一生忙碌,大半生食不果腹。他們以自己的堅持等到了好的政策,可以用精力換來溫飽。沒有經歷大饑饉年份的人,無法理解他們對土地和糧食的感情。這種感情持續着熱烈、飽含着貪婪,複雜而真實,誠懇而熾熱,貫穿他們的一生。

  我一直覺得父親就像隴中的連綿不斷的山戀,沒有神奇的傳說,也沒有曲徑通幽的風景,提供着並不富饒的土地,卻養育着溝溝岔岔里生生不息的子民。生在隴中,本就是上天對生存毅力的考驗,何況還有那麼多本不該由他背負的責任。不知道他是否曾經絕望過、彷徨過。每當叔父們回味飢餓的年代,他們都無法遏制對父母的讚美,那是用生命鋪就的沉甸甸的的責任。父母親贏得了不僅僅親戚們的稱譽。他們的善良、他們的責任意識,經過時間的過濾,更加象一筆家庭的財富,持續影響着我們待人接物的態度和方式。

  我常常給已經工作的妹妹和侄兒講,不是我們比村子里的別人更聰明更幸運,而是父母的積修給了我們比較輕鬆和體面的生活。回望父親佝僂的身子,他依然像一座大山,沉默無語卻萬語千言,讓我們在自己的人生行走中多了更多的參考,更多的啟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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