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隕落的悲傷

白雲飄飄範文網 編輯:pp958

  引:幼芽破土而出的那一刻其實帶動了大地的震顫,像淺塘淤泥里掙扎的氣泡,浮動着細小的直線靜靜流淌出水面,“啪”一聲爆破成一朵小小的水花,好像是向世界輕輕的一聲吶喊。

  種子的悲哀在於它能夠發芽。於是幼芽的周圍開始圍滿了眼睛,大的小的圓的扁的,熱愛的親昵的惡毒的憎恨的。他們把各自調製的紅色液體輕輕刺入到幼芽單薄稚嫩的身體里,像打點滴一樣一滴一滴悄悄滲入到幼芽鮮活乾淨的體液里。於是幼芽開始生長,開始被周圍的眼睛注視着生長。每長高一分就會有新的眼睛聚攏來,像猙獰的吸血鬼一樣貪婪地吸走了幼芽僅存的乾淨體液,重新給它灌注進帶有希望的壓迫的毒害的悲傷的紅色液體,紅得奪目,紅得耀眼,像刺目的紅玫瑰花漿漲滿了每一個莖脈,一點點撐破軟弱疲憊的莖脈。

  紅色是悲傷的色彩。

  紅色是死亡的色彩。

  終於有一天,混合的紅色液體像一把把尖利炫目的刀子一點點劃破幼芽暗紅涌動的心臟,滲出已死的乾癟軀體,在枯芽的葉片間滴落下一滴滴血紅的悲傷。

  最後所有的眼睛散去,等待下一個“啪”一聲破土而出的幼芽。

  一

  我坐在窗前用嘴一遍又一遍向冰冷的窗玻璃哈着熱氣,於是乾淨透亮的玻璃生成了一小片模糊,像一個放走了風箏的孩子一樣蹲在牆角看着天空,眼睛里噙滿了淚水。玻璃的眼淚越積越多,越積越大。慢慢地一滴滴小小的淚水彙集成了大大的一顆,順着它乾淨透明的臉頰流下來,又彙集又流下來,哪裡生出淚水,它的路線就會拐向哪裡,生成了一條透明的河,一條傷心的河。

  我不願看到它一直這樣流下去,我用單薄的小指把它改成了笑臉,於是玻璃的另一邊出現了夢謠的臉,她透過窗玻璃向我笑了笑,在笑的時候多像這個流着淚水的窗玻璃上的笑臉!

  長長的天幕拉開了一縷縷泛着金光的晚霞,像是去追求光明的孩子般向著西方的落日里奔跑。像尋求溫暖的臉龐貼向了沉睡的太陽。像傷心的孩子牽着媽媽的手走在將盡的日光里,走在長長的自己的影子里。像夢謠和我背着重重的背包手拉着手走在沉暗的鐵軌上,走在放學回家的落日的路上。

  老舊的弄堂里有我的家,也有夢謠的家。夢謠的家在弄堂的這頭,我的家在弄堂的那頭。

  到家的時候,夢謠總會親昵地和我搖搖手,然後站在門前的台階上看着我走向弄堂的那一頭。

  我不想回家,可我每次還是回到了家。

  媽媽看到我回來,馬上會停下手裡的一切工作,一邊拉起我凍紅的手,一邊取下我沉重的書包。我知道,媽媽並不是關心我,媽媽關心的是我的書包。

  於是媽媽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從書包里拿出我的分數單,一個字一個字對照着仔細地看,然後臉一耷拉,坐在沙發上等待我將要下班的爸爸。

  這次怎麼考了第五名?

  然後是一個響亮的耳光,我的臉頰立刻火辣辣地疼,如果我用手摸一下可能我的嘴角正在流血。

  給我滾出去,晚飯不要吃了!

  這是爸爸的聲音;這是爸爸回到家從媽媽手中接過分數單的第一個聲音;這是爸爸驚動了左鄰右舍吸引無數眼睛窺向弄堂里低頭站立的我的刺耳的聲音。

  我沒有反駁,我也沒有哭泣,我只是低着頭,我只是靜靜地聽着冰冷的風吹進我單薄褲管里呼呼的聲音。

  黃昏哄睡了夕陽,在弄堂上狹窄的天空里肆無忌憚地生出了一層層昏黑的薄暮,覆蓋住一家家參差不齊年久失修擠擠嚷嚷的老房屋,逼迫着人們打開了自家昏黃的燈。

  我獃獃地站在昏暗的弄堂,看向一家家亮起的燈,看向弄堂口,看向夢謠的家,我看到了夢謠在黃昏里模糊的臉,我看到了她穿着的火紅的衣服,我看到了她看向我的眼。我每次被爸爸罰着站在弄堂里都會看到熟悉的夢謠,看到她揪得我心疼的眼睛直盯盯地望着我,我甚至都能看到她眼角里打轉的淚水。我只是靜靜地看着,血在我嘴角只是靜靜地流着。直到我的媽媽在灰黑的月光里把我拉回屋子,我想也許夢謠在我身邊肯定會撫摸着我的臉,問我疼嗎。我想除了她,沒有人再會問起。

  昨天你爸爸打你疼嗎?

  不疼,我已經習慣了。

  下次呢?

  下次我不會再考第五名了。

  那你有什麼希望呢?

  我希望呀我沿着這條鐵路一直向前走,一直向前走,走到再也走不回來的地方我就停下。

  停下來幹什麼?

  停下來我就會毫無顧忌地撕掉我的分數單,我的爸爸媽媽就再也打不到我了。

  在又一個放學的路上,在那條遠去的鐵軌上,夢謠這樣憂傷地問了我,我這樣堅定地回答了夢謠。

  那年,我六歲,夢謠五歲。

  二

  夜幕已經降臨,遠處的街燈像一團團昏暗的螢火,把黑暗的天空拉開了一個小小昏黃的窗戶,當時我看到了一個身影,就站在街燈的影子里,等我走近時她又出現在了下一個街燈的影子里,我好奇地去追趕,卻怎麼也觸摸不到她那飄蕩的紅色外衣,像一個紅色的絲帶從我的眼睛里飄走,像我小時候的風箏,在我的眼淚里飄走,再也不回來。

  我趴在六樓的欄杆上,靜靜地看着熱鬧的校園,我每次在這裡的時候都會看到夢謠,她像一支紅色的玫瑰總是吸引着我的眼睛。她沖我笑笑。我時常會懷念起夢謠可愛的笑容,甚至在街市上,在我的夢裡。於千萬人之中,她只是在衝著我笑。

  夏傷的夜裡草尖總是會滴落下眼淚,你們叫它露水。我總是會被草尖的眼淚打濕單薄的褲腿,一次又一次,在我夏天的夢裡。直到整個夏天都過去,我卻再也懷念不起來整個的假期,在整個夏季里我只能坐在窗前把一摞摞的作業寫完,再把一摞摞的書籍翻看,我沒有遊戲,我只是在夢裡沾滿眼淚的草地上看着你們遊戲。

  夢謠呢!她就在我的窗前,在我的文具袋裡。她總是睜着她那雙大大的眼睛看着我,這是夢謠親手給我的照片,她對我說,你作業累的時候就看看她,我真的很累,我也看了,可是我看得太投入,被我媽媽一手奪下,夢謠破碎的臉撒在了我的眼前。

  像我六歲的時候一樣,我被爸爸一耳光扇到了弄堂里,我看到了,我的嘴真在流血,就滴落在了我腳邊的泥土裡,紅得發暗。

  期末考試竟然第六名,你丟不丟人,我辛辛苦苦全為了你,你倒好,寫着作業還看照片,下次進不到前三名就別回來了!

  這又是爸爸的聲音;這又是爸爸回到家的第一個聲音;這又是爸爸驚動了左鄰右舍吸引無數眼睛窺向弄堂里低頭站立的我的響亮的聲音。

  像我六歲時候一樣,我依然沒有反駁,我依然沒有哭泣,我依然只是低着頭,唯一不同的是這是夏天,沒有冷風,只是撲面的熱氣迅速地灌進了我的短褲里。

  我擦了擦嘴角的血跡,我甚至感到高興,我終於可以休息一下了,我終於離開了那張可惡的堆滿了作業試卷書籍的臨窗的桌子,我終於可以看到正真的夢謠了,她像我六歲的那個黃昏一樣站在她家的門前默默地看着我。從我六歲開始,在每一次我被爸爸打出家門的時候她都會這樣默默地看着我,看着我的嘴角在流血,看着她的眼淚在打轉。

  你為什麼不躲開你爸爸?

  如果我躲開他依然會打到我,會打的更狠!

  那你就跑出去?

  可是我總要回家!

  那以後呢?

  我希望有一天我坐上火車,不管哪裡的火車,順着這條鐵路,它在哪裡停下我就在哪裡下車,再也不回來!

  之後是沉默。

  沉默之後是一個溫暖的臉龐靠在了我的肩上。

  記得帶上我!

  在兒時的鐵軌邊,夢謠緊緊地抱着我的肩膀,把我冰痛的心漸漸烤暖。

  我愛她,她也愛我!

  那年,我十四歲,夢謠十三歲。

  三

  雲是天空心中的憂愁。當天空悲傷的時候就會出現一片片的雲朵,然後一片片雲朵堆積到一起就生出了一滴滴的眼淚。於是,天哭了。化作苦水流成了溪流成了河流進了海里。海有多麼大,天空就有多少悲傷。

  堆砌的雲朵像墨色的瓦片一樣遮擋住了弄堂上面那一片狹窄純凈的天空。不久骯髒的雨開始拍打在口渴的塵土上,濺起一陣陣大地的笑聲。空氣里頓時充滿了泥土的腐朽氣息,像屍體,像陳舊的屍體。

  我推着車站在弄堂口。

  夢謠家的門被一把老舊的大鎖緊緊地鎖着,像和我小時候捉迷藏一樣,我總覺得夢謠就躲在門的後面,透過門縫在看着焦急尋找的我,捂着嘴偷偷地發笑,可是她卻再也沒有從躲藏的門后出來,再也沒有。

  美麗故事的開始,悲劇就在倒計時。

  夢謠死的那天我正趴在桌子邊一本又一本做着爸爸給我買的應考書籍,我的頭一遍又一遍劇烈地疼痛,直到我聽到一聲劃破長空的汽車剎車片摩擦的聲音在我的耳邊響起,我才突然一愣。

  當我走到弄堂口,我猛然聽到了一聲凄慘的哭聲,那是夢謠媽凄慘的哭聲。

  夢謠就死在弄堂口那條繁華的馬路上,她只是為了推開一個小女孩,一個闖入極速客車前的小女孩。女孩手裡緊緊捏着綁着氣球的紅繩子,迷茫地看着夢謠屍體旁聚攏的人群,看着她的媽媽,看着在夢謠屍體前一聲又一聲哭泣的媽媽,看着夢謠的媽媽,看着夢謠撕心裂肺哭喊着的媽媽。

  夢謠的臉是那麼可愛,可愛得我不忍去觸碰。我只是把她嘴角的暗紅色液體輕輕地擦去,一遍又一遍。夢謠嘴角的血液多像那女孩拿着的那個氣球,紅得發亮,紅得刺眼。

  夢謠死後,我開始越來越沉默,再沒有人會理解我,再沒有人來安慰我。

  在我十八歲的春天,我走在弄堂里會被別人指指點點。

  人老王家這孩子名牌大學的料!

  是呀,我聽他媽說,這幾年在班裡一直都是第一名!

  ……

  所有的人都是這樣的聲音,所有的父母都向我爸媽投去羨慕的眼神。

  老師總對我一遍又一遍地重複:

  咱們學校考清華就靠你了,你可不要辜負學校和老師對你的期望。

  班級是個明爭暗鬥的場地,在這裡我能看到妒忌的臉,我能看到憎恨的眼,我能看到報復的心,我能看到惡毒的誣陷。

  我不反抗,我也不回擊,我只是默默地來,默默地去。

  夢謠的死讓我在一次模擬高考的測試中滑落到了第四,這讓班級里很多人在心裡竊喜。我沒有失落,我也沒有哭泣。我依舊是默默地來,默默地去。

  這次爸爸的一耳光把我的左耳都振聾了,我只是聽到耳朵里嗡嗡地響,一直嗡嗡地響。

  這時候了還倒退,再這樣你都可以去死了!

  我不反抗,也不哭泣,我依然在黃昏里站在了弄堂里,偷窺的眼依然偷窺,昏黃的燈依然在夜幕里亮起。我很自然地看向弄堂口,看夢謠是否還在默默地注視着我,看她大大的濕潤的眼睛是否還在打轉。

  昏暗裡我看到了一個身影,一個穿着紅色外衣的身影,就像我六歲的時候在黃昏弄堂里看到夢謠穿着的那件一樣,她在靜靜地看向我,靜得甚至她的紅色外衣都沒有被風吹動,我努力睜大了眼睛,可是弄堂口早已經沒有了那個模糊的身影。

  我看着空洞洞的弄堂口,我看着孤單單的我自己,我第一次站在這裡哭泣,我第一次站在這裡靜靜地哭泣,我太累了,夢謠,你是不是心疼我太累了,你去了哪裡,我還沒有答應你坐着陌生的火車帶着你一起去到再也不回來的地方,我還沒有等你說出那句我愛你!

  我靜靜地趴在六樓的欄杆上,看着熱鬧的校園,可是我怎麼也找不到夢謠那熟悉的臉,那像玫瑰花般吸引我眼眸的臉。

  我的眼前一遍又一遍被老師的期望遮擋,被那些憎恨的眼睛遮擋,被希望的目光遮擋,被壓迫的眼神遮擋。我的心承載了太多太多的希望,肩負了太久太久的夢想,可有誰真正理解我,又有誰真正了解我自己的願望。

  有時候人像一個沒有自由的木偶,隨意被人擺弄來擺弄去。傷了心也不會向這個世界哭鬧一句,只是默默忍受着,只是把悲傷的眼淚在心裡抽幹了落下抽幹了又落下。沒有人會掰開了你的心同情那滴血的眼淚。只有自己一遍又一遍把刺傷的傷口縫上,再被刺傷再默默縫上。

  我只是一隻木偶,你看不到我的憂愁。

  我太累了,從我六歲的天空走到了十八歲的天空,我被這個龐大的機器隨意擺弄,被加工,被打磨,被洗滌,被製造。我只是你們利用的工具,來完成你們自己希望的目標。

  我的頭腦里一遍又一遍重複起了爸爸的那句:再這樣你都可以去死了!

  一遍又一遍……

  直到我的眼睛在上升的風裡被刮的刺痛,直到我的身體從六樓落向冰冷的地面,直到我的胸膛在僵硬的土地上摔成了兩半,我的腦子裡依然重複着:再這樣你都可以去死了!

  我真的死了,和夢謠一樣的死了,我太累了,這下我可以好好的休息了,這樣也許夢謠就不會再擔心我了吧!

  我靜靜地躺在冰涼的地面上,我的血液靜靜地流淌,順着細小裂紋的地面流成了一條條紅色的河流,深深地滲入到乾涸的土地里,停止流淌。

  我看到了悲痛欲絕的我的媽媽,我看到了老淚縱橫的我的爸爸,我看到了滿臉失望的我的老師。我看到了所有看着我屍體的臉和各種不同涵義的眼——傷心的,驚訝的,害怕的,竊喜的……只有一雙眼睛是微笑的,我靜靜地看着她穿着血紅的外衣微笑着從人群里走過,從我疲憊的眼睛里走過……

  十八歲的天空依然那麼明亮,暮歸的落陽依然染紅了天光,我問你自由永恆的太陽,那本該在心中的熱血,為什麼現在它塗在了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