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逝去的容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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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外婆死了。

  ??她終於沒能邁過八十四歲的坎兒,在距春節只有九天的時間,死了,死在她簡陋的小屋裡,跟前一個人都沒有。

  ??喪事辦得很體面,有大戲,有歌舞,有樂鼓隊,有電影,有焰火,沸騰了這個兩千多人口的小村莊。

  ??村裡人說,三老婆守了半輩子寡,死了這麼洋火的也夠了。

  ??外婆四十六歲那年,外公就死了。

  ??外公在世的時候,不太愛說話,腦子反應也遲鈍,怯於到人前頭去,只喜歡一個人默默地在地里幹活。在家的時候,外婆吩咐幹什麼活就幹什麼活。

  ??外婆經常告誡她未成年的三個孩子——我的母親、大舅和小舅,不許他們頂撞他們的父親,也不許有任何不尊重他們父親瞧不上他們父親的言行舉止。

  ??她忙家忙地,拉扯着三個兒女,在母親該出嫁的時候嫁了母親。小舅不愛上學,初中沒畢業就回家務農了。

  ??大舅上高三那陣子,每天晚上埋頭苦學至半夜,外婆就在炕上做針線活靜靜地陪着他,估摸着有四五個鐘頭的時候,她就下炕給大舅弄吃的端到跟前,輕喚着大舅的小名“和生,吃點兒再學”,聽着大舅應聲後方才離去,再不說半句多餘的話。

  ??後來大舅考上了蘭大,是那個小村子走出去的第一個大學生,在老鄉們的讚歎聲中,外婆依舊家裡地里勤儉操持,依舊說話簡潔乾脆,全沒有女人愛嘮叨的習慣,這是她的三個兒女及周圍熟悉她的人的一致看法。

  ??大舅大學畢業在蘭州工作、成家,多次接外婆去他那裡享福,外婆執意不肯,她說不習慣城裡的生活,還是農村獃著暢快,再說她還得給合意(我的小舅)娶媳婦過日子呢。

  ??給小舅成家后,小妗子三天兩頭摔碟子摔碗,說大兒子在城裡都不管老人,我們在農村憑什麼要管,這個日子沒法過,得分家,小舅一聽也是,就叫了我母親,給大舅打電話說明事項后就分了家另過,分家時說好他每月給外婆提供五斤面,我母親現在住城裡,每月也得給點錢,五塊十塊的就自己看着給了,至於我大舅呢就該多給點了,每月怎麼著也不得給三十塊吧,達成口頭協議后,外婆就自己過了。

  ??起初外婆也不孤單,隔三叉五有孫子得讓她照看,所以每月的生活費其實也都花到孫子們身上,而大舅給的生活費用遠遠不止三十塊錢,給五十也用完了,給一百也用完了,都是小舅教唆自己的孩子從奶奶那裡要走,外婆心裡也明白,她知道小舅的日子也艱難,就藉著孩子順手把錢給了小舅。

  ??孫子們一天天長大了,上學了,外婆的小屋子漸漸冷清了起來。

  ??她趁着自己眼睛還亮,搓麻繩,說是小舅在農村,總會用上的,又織孝布,裁成一條條的,再用手工連成一長截,放好,說是她哪天下世,就可以直接拿出來用了。

  ??到了七十三歲,外婆的腿腳明顯不行了,走路得拄着拐杖,她對我母親說,她攢了十斤菜油,埋在她的案板下面的地里,她下世時用那招待村裡人,不管咋樣,得把村裡人招待好。

  ??母親說,娘,你自己留着吃去,菜油放時間長就壞了,我們現在情況都可以,和生現在每月七八千塊錢的工資,還怕埋不了你。

  ??外婆聽着有道理,再從我家回去時,就把菜油從案板下面的地里刨出來,沒成想炒菜倒油時,鍋里噼噼啪啪一陣亂濺,驚得她差點跌坐到地上,老半天才回過神來,再搖着細看那油筒里的油,沒有固有的粘動,清清亮亮的,裡面分明是有水,外婆一下子明白過來,是我的小舅趁她不在時倒走了大半的油,給裡面兌了水,從不罵孩子的她第一次罵了句:合意這喪良昧心的賊。

  ??事後,也不再計較。

  ??幾年過去了,外婆的腿腳更不靈便了,大舅找了村西頭本家的一個年輕媳婦,每月付她三百元,讓她一天三頓給外婆端吃端喝,這樣的日子持續半年後,那個年輕媳婦因家裡活忙,也不幹這差事了,小妗子在大舅應允每月追加一百元的條件下,開始照顧外婆的吃喝。

  ??母親每次看望的時候,外婆都要婉轉訴說她的孤獨,但又不肯到我家來,她說她擔心死到我們家裡,這是很不好的事情。

  ??直至去年,外婆的身體狀況越來越差,一年中有半年都在打吊瓶,她總希望我母親能陪她幾天,而我的母親總以我父親需要照顧為由,不曾在那個被煙熏黑了的小屋子的土炕上睡一個晚上。

  ??外婆走了,母親瘋也似的罵大舅罵小舅,罵那兩個畜生兒子,也罵沒心的自己。

  ??昨晚吃飯時,母親端起碗突然“哇”地號哭了出來,一發不可收拾。

  ??父親問原因,哽咽說:我娘活着時最喜歡吃包穀榛子了。

  (作者:斷層回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