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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陽落山

白雲飄飄範文網 編輯:小景

  ??父親蔣學珍,生於1937年農曆六月十一,卒於2004年農曆五月初九,享年67歲。

  ??──題記

  ??

  ??在我的感覺中,沒有一點點先兆。或者說,在我的意識中,仍然沒有想到。

  ??雖然父親的生命力正在漸漸衰弱,雖然幾個月以來我的情緒不斷跌落,但我還是沒有任何意識,父親的生命之光會如此之快地熄滅。我執着地認為,父親還會陪着我們再走上一段人生的路程的。

  ??父親是在去年八九月份感覺到胃部疼痛的。十月長假,我在合肥遇到兄長,他面色嚴謹地說到父親的疼痛,要我安排他到淮南來檢查一下。我回淮南后就打電話回老家,要父親過來。父親說要等等,秋季收割和安耕在即,不能出欄的禽畜還要餵養一段時間,如果就走,家裡的損失很大。我沒有提出異議。之後,母親從老家來,說她感覺到父親的疼痛不大尋常,她有點擔心。我立即又打電話回去,加重語氣要父親儘快過來。

  ??在沒有任何思想準備的情況下,我和父親進入胃鏡室,接受兩個大夫的檢查。檢查完畢,大夫對父親說,老人家,你出去休息一會吧。然後轉過身神色凝重地對我說,初步判斷是食道癌,但結論還得靠刷片的化驗結果來定。我當時覺得身子矮了一大截,但沒有敢表露出來。我攙着父親下了樓,心裡卻是翻江倒海。父親在我的手臂處下沉,我第一次感覺到父親是如此弱小,淚意幾乎控制了我的眼睛,我覺得自己也變得輕飄飄的,彷彿一陣風就能吹走。下午五點,我飛快趕到醫院,拿到了化驗單。一點點的僥倖也沒有了。

  ??已經是十月份了,天黑得很快,我坐上公交車時,黑暗已經完全包裹了我。我在車上,大腦飛速運轉:汽車在平原上飛馳/車燈像一把刀子/劈開黑暗。我在水裡/一片溫暖的水域/我的視線落在燈光上/輕鬆分開前面巨大的水體/水在我的頭頂、背上,在/我的身後迅速合攏/我感到沉重的壓力 和/粗重的喘息。前後都是混沌/我必須閉上眼睛/把世界縫合。一切都是暫時的/一段夜路,一段人生/出生之前,死亡之後/我看不見,我無能為力/一切都是混沌,不能打開/不能標記起點終點/藉助車燈的力量,我也/無法分開水一樣的黑暗。

  ??這個日子在我的一生中無疑是最黑暗的。我坐車上,心情十分矛盾。我希望汽車開得慢一些,我不想見到父親,害怕面對一個結果的暴露。但又希望車子跑得快一些,我要儘快地抓住父親,盡最大努力地來挽留他。我的心思在兩個願望之間拉鋸,我感覺很多重量不斷地落在我的身上,我有點透不來氣。

  ??從這天晚上開始,我就在這樣沉重的心裡壓力下,在治療和挽救的道路上奔波。在醫院的安排下,首先進行了腫瘤切除手術。之後進行了四個療程的化療。在化療之前和化療之中,很多人都對我說,化療起不到多大作用,而且副作用多,對人體的傷害大。但經過反覆請求主治的大夫,他說應該化療。在第三個療程之後,我明顯地感覺到父親的體質每況愈下。到醫院進行第四個療程的化療時,醫生說不行就停止化療吧。過了兩個月左右,父親腹脹厲害,幾乎不能忍受,再一次住進醫院。這一次住了近兩月,醫院也想盡了辦法,但仍然不能解決。在即將出院之時,我們又進行了一次全面的檢查,除了胃蠕動太慢之外,沒有其它毛病。

  ??在化療過程之中,父親經常聽收音機,經常看電視,聽和看那些無所不治的廣告。我也反覆諮詢,向醫院的大夫,到這些藥品的淮南代理處,但都不很理想。醫院說那些都是騙子,那些代理商(雖然他們自稱為醫生,但我更願意這樣稱呼)說話也是漏洞百出。但父親提出了要求,說要買一種試試。

  ??父親說要回老家去說了好一陣子,他說他反正是要回去的。他說的從從容容,但我聽出了無奈和悲壯。父親在我眼裡一直是非常偉大的。即使我成年以後,並不同意許多觀點和方法,但絲毫不影響他在我眼裡的偉大。而這句話包含了放棄,我當然聽得出來。我沒有立即接話,我想拖延,我想在意識中淡化。我想了很多,過了很長一段時間,他反覆要求,並說了要開點葯帶回去,說那樣和現在在這裡的治療也差不多。我同意了。我說好吧,那裡的空氣好,人熟悉,你的心情會更好一些,對身體的康復有好處。我心裡在想,同意他回老家,就是一定程度上認為他的病治不好了,我也要放棄了。但這個念頭隱藏很深,我沒有讓它冒出來,我覺得父親不會沒有希望的,他的病即使不會好轉,但肯定還要和我們一起生活一兩年。其間,母親跟我說,要在父親的生日那天給他做老家(棺),說也是父親的意思。我不同意,並責備她不應該現在就考慮到這一步的事,我說父親的病肯定能治好,即使治不好也沒有必要這麼急着辦這樣的事,好像就要怎麼怎麼了。共5頁,當前第1頁1(作者:安徽江耶)

  ??無論如何,我沒有想到,他竟然走得這麼快,還沒有等到他的生日到來,就撤手而去。

  ??前兩天的時候,母親打來電話,說父親要我和妹妹星期六回家看看他。我問有什麼事嗎?她說沒有什麼,父親還是老樣子。我當即答應。回家后我告訴妻子,我星期六要回老家,我說為了不浪費車票錢,另外這邊還有一些事情要處理,你最好不要去了,由我帶着女兒回去。(後來妻子也和我一道回去了)其實這些都不是理由,我只想和女兒一起回家,可能有點自私,我做很多我認為重要的事情時,都想把女兒帶上,我覺得她是我的。至於這次為什麼要單獨帶上女兒,我還是說不清。

  ??回老家前一天的晚上,我坐在地上看電視,我記不清電視里的內容,但知道在反覆更換着頻道。很晚了,妻子從卧室里出來,瞪着眼問我為什麼不睡覺,是不是想和她吵架。需要說明的是,我們感情一直很好,從認識到現在從來沒有紅過臉。尤其是父親得了重病治療的過程中,叫她拿多少錢她就拿多少錢,並一再安慰我,這讓我感動。我說就因為這個我也要感激她一輩子。我當然不會在這個時候和她吵架,我也整理不出自己的情緒,一切好像都在無意識之中。

  ??公元2004年6月26日,農曆五月初九。

  ??我輾轉於淮南、蚌埠、定遠,倒了四五次車,在十一點之前回到家中。父親的神智仍然清晰。抱着女兒坐到他的床邊,我摸着他的手,竟然較以前軟了許多,只是幾乎沒有了熱乎氣。我暗暗擔心,用手指在他的手腕上摸脈,也是幾乎找不到。我把手往前伸,他的肚子柔軟,很熱,彷彿裡面有火在燒。哥哥問他吃不吃東西,他搖頭。痛苦的表情非常明顯。一個堂哥問他吃不吃西瓜,他點點頭,哥哥就餵了幾勺。之後,又熬了一個煙土的水喂他,他精神稍微好一點,仍然不說話。這時女兒爬上了床,在他的身邊走來走去。母親過來喊他,問他知不知道誰來了。他說,這不是我的孫女嗎?這不是我的兒媳婦嗎?他還大着聲音說,我不會死的!

  ??是的,當然是的。一切看上去還好,秩序井然。我認為這是父親的承諾,像他以往說的所有話一樣,沒有把握的事情他是不會下結論的。父親應該保持着生命的狀態。因為我從百里之外趕回來,我的許多親戚也回來了,其中父親健在的兩個哥哥先後過來。我本來言語就少,這個時候更插不上話,只是坐在桌子的一邊聽他們說著,時不時地坐到父親的床邊,握着他的手,感覺他的生命狀態。父親也不說話,我也不說話,我們相互看着。但他的眼裡已經沒有神采了,而是直愣愣地瞪着一個地方,幾乎不能和再作交流。我有些擔心,但還是沒有考慮到結果,覺得是一種常態。他不吃東西,大哥給他喂一些西瓜水,他很快又吐了出來一些紅水。他總是咬着牙,時不時地翻身,我感覺到痛苦正在深刻地折磨着他。母親說近來父親情況時好時壞,要我最好在家住一夜,我說不行。主要是因為女兒太小,天氣又是如此炎熱。母親還在堅持,我就折中一下,要妻子帶着女兒先走,我留下來獃著,看看。妻子還是很善解人意的,她聽出了母親話里的沉重,說算了吧,我們都在家裡。

  ??午飯的時候,我們圍坐在大桌正在吃着,父親讓叫我們都進去。我們慌了,趕忙往屋裡跑。父親嘴裡蠕動着,但聲音微弱,零零星星的詞語吐出來誰也聽不明白。沒有說幾個字,他又閉上了嘴,不再說話。

  ??我們低着頭出來,已經七十多歲的四伯竟然泣不成聲,我也跟着流淚。哭了半晌后,四伯說要準備辦後事的錢,我說好,我馬上打電話找人送來。因為回來的時候根本沒有往這方面考慮,身上帶的錢很小。現在父親的情況很不好,我必須按照長輩的要求去做。然後我又出門,給與我在一個城市生活的妹妹打電話。妹妹還在說小孩要考試了,走不了。我說你今天趕不回來,可能就見不着了,到時候你不要怪我。說到這裡的時候,我已經控制不了自己了,聲音抖着,像斷了線風箏在半空中東一頭西一頭的。共5頁,當前第2頁2(作者:安徽江耶)

  ??下午,又幾個堂兄弟從遠方趕回來,他們上前問父親,父親已經不認識了!我已經明白一切不可挽回了。雖然我派人去叫村裡的大夫,明白的大夫不願來了,他說如果家裡還有主要的人沒有回來,我可以延長一時,但起不了什麼作用了。我後來才知道大夫的這個說法,在久等他不來之時,我意識到我最害怕的時刻可能要來了。

  ??我的心情十分悲憤。在這之前,包括我很小的時候,我和父親很少說話,甚至很少交流,大多是看上兩眼。後來我上學、工作,離開了家,家裡很多重大事情父親徵求我的意見,而且需要花錢的時候我也鼎力支持,我們交流還是很少,而且我一直不願承擔起支撐這個家庭的責任。我們是不同時代的人,觀念差異很大,我覺得生活是自己的,有能力可以支援,沒有必要像父親一樣對整個大家庭事必躬親,像族長一樣去管理、要求。他一輩子偉大地生活,而我只當自己是一個個體,渺小的一個,活在自己的現實之中。在病重住院期間,我們有幾次深入的談話,關於以往生活,關於兄弟姐妹,我們看法仍然分歧很大。父親是包容的,而我卻是界限分明,甚至有些偏激。父親的愛是無奈的,他必須直面所有的子女,他存在一天,他就感覺到自己的義務沒有盡完。後來我對妻子又說起了這些,父母對下代是全身心的投入和付出,而我們處在中間,既要贍養上人,也要撫育下人,還有自己的發展,所以有了私心。沒有私心的父母,一輩子生活在責任的下面,沉重的負擔使他們直不起來腰,他們只有鞠躬盡瘁,死而後已。這就是我感到悲憤的地方,他們的心思沒有一天能休閑下來,他們的身體沒有一天能夠真正休息。他們真的沒有過上一天好日子。

  ??傍晚,月亮早早地守在東方天幕的邊上,紅着眼睛,提前降下半旗。太陽行動更加遲緩,山張開口銜住一半,看上去似乎一動不動,像是被更多力量牽扯着。某個地方有了傷口,流出來那麼多的紅染盡天宇、大地,世界莊嚴、肅穆、凝重、悲壯。

  ??我的手握緊父親的手,我們在作最直接的生命交流。父親的眼睜圓了,目光不能確定,手臂跳動,脈沒有了,肚子之外的地方涼了下來。

  ??我盯他的眼睛看。這是我的生命源頭,並一直站在我已有的生命歷程中關愛着我,像太陽一樣照亮我。現在,父親身上的火越來越微弱,已經不能支撐他的身體。我心裡明白,這是生命中最寒冷的時刻,是一個可以命名的時間盡頭。我不能接受,我不願放手,我只是緊緊地握住他的手,把我的體溫傳遞過去,想用我生命里的熱將他挽留。

  ??在我的印象中,像這樣長時間地握手在我們父子之間是沒有過的。父親是一個慈祥而威嚴的人,我的記憶中他就沒有拉過我的手。他總是對我們說應該怎麼樣不應該怎麼樣,再就是用行動說明如何去做事。我一直認為他對我缺少必要的溫情,以至於我曾下過這樣的決心,在我做上父親之後,我一定要溫暖地去愛我的兒女,讓他們感受到家庭的安全和溫馨。

  ??外面的人在打牌、說話,父親又清醒了,他要求把他抱出去,他說,怎麼還不把我搞到地上去。這是聽到的最後一句明白話!我請示長輩、兄長,他們都不同意。在我們這裡,人在臨終前要穿上新衣服,現在是專門的壽衣;然後抬到正廳,正廳的地上要鋪上稻草,可能有接觸到土地回到土地等象徵意義吧。我來回走,我也不願此時就讓他到地上去,我想,不到萬不得已不能讓他走那一步。天快黑的時候,我們一大批人都到門前坐着,接受晚風的安撫,只有弟弟一人在屋裡。晚飯時分,桌子上酒菜已經擺好了,我走進房間。房間里一如往日亮起瓦數很小的燈。父親背朝外躺着,眼已經閉上。我伸手到鼻孔下面,還有氣在出入。我的伯父過來一看,立即斥責我們,說趕緊給他穿上衣服。我們手忙腳亂地給他穿新衣服,里裡外外的。在我的記憶中,父親是第一次這樣里裡外外地穿上新衣服。我的大妹妹從遠方的城市回來了,她一到門口就大聲地喊着,然而父親已經不能做出任何反應。共5頁,當前第3頁3(作者:安徽江耶)

  ??屋裡屋外,哭聲一片!

  ??這時是20時10分。

  ??我們幾個人一起將父親抬到了屋外,對着大門的地方已經有人鋪上了柔軟的稻草。父親躺在上面,身上蓋着嶄新的絲綢棉被。我跪在跟前,再一次把手放在他的鼻孔下面,呼吸沒有了。天色模糊了,太陽落山了。有人在門前放了鞭炮。這是在向世人宣告,父親真的離開了人世。姐妹們都在嚎哭,我的淚水又一次止不住撲嗽嗽地落下。更多的親戚、鄉鄰紛紛跑來。怎麼這麼快呢?怎麼這麼快呢?很多人在不住地噓嘆,很機械的樣子。我們被長輩、兄長們大聲呵斥,他們說淚水是不能滴落到父親的身上的。母親也在一邊呼天搶地,中午時分,父親命懸一絲,她被幾個伯母勸說離開病床時,父親突然清醒,堅定地說,不要叫她走開。這也是我見到的一個感人至深的鏡頭。因為有母親守在身旁,父親有了一個最後的幸福時刻。然而他卻將不幸留給了母親,現在她是最孤單、凄涼的人了,從此後,所有事情她都只能獨自面對。

  ??按風俗規定,今夜我是不能睡覺的。眾多堂兄弟在打牌,我始終或跪或坐在父親的身邊。很多人過來勸說,我還是不願離去。父親的生命真的走了嗎?我不能接受,也不大相信。我伸出手握住他露在被子外面的手,在這個炎熱的夏夜,他的手又涼又硬。我久久地握着,想將之焐熱,但很長時間之後仍然無濟於事。我絕望地想到,父親真的被死神帶走了,留下的只是軀殼。然而死神卻不能深入到我的心裡,父親在裡面更加鮮活、有力了。

  ??父親不會真正離開我們的。父親的形象和有關往事更加堅定地在意識中滾滾而來。父親能讓我記住的話不多,印象最深的是高考一個月後,我去縣城領分數條。(那時還不能通過電信局自動查分數)走出家門,父親跟了我很長一段路后說,如果考得不好就快回家,我們再念一年。這是我能記住的他的最有溫情的一句話了。而在記憶中時常出現的是,夏日裡割麥割稻時候,父親挑着沉重的把子走在高低不平的田埂上,瘦弱的背駝得象一張吃滿了力的弓。再一個是遇到大事的時候,父親縐着眉頭思考的樣子,本來就山河縱橫的一張臉就更加滄桑,隱隱溝渠間都是生活中的忍辱負重。父親的身材不高大,但他撐起的天空卻闊大無比。列舉不過來有多少次了,他奔走在鄉間的小路上,頂烈日冒風雪,披星星戴月亮,為家族、為親戚、為朋友、為鄉鄰。父親出殯時,幾個年齡比他還大的老頭,跪倒在他的棺前,老淚縱橫,放聲大悲。不到傷心處,何來此真情。即使父親的價值觀念與我相去甚遠,我也受到很大的震動。人生得一知己足矣,理解父親並為父親離去而悲傷者如此之多,父親在天有靈,當也有所欣慰吧。而父親為此也付出巨大的代價,他幾乎沒有多少時間的安逸生活,他從來沒有一天寬鬆的經濟狀況。把他安葬后的幾天,大哥根據母親提供的線索,分頭尋找父親的債主,他竟然留給我們一萬多的債務。母親也說起,小妹得天花之時,父親正為一個親戚辦事,跑來跑去,家裡卻問不上,差點丟掉妹妹的一條小命。我們兄弟在外面從來不敢惹出是非,如果與村裡的孩子發生爭執、衝突,只要得到消息,父親肯定要把我們胖揍一頓。不要佔人家便宜,吃虧就是取巧,等等,已經深入人心,為我們後來在社會上立足站穩打下良好的基礎。現在想來,這些應該是父親遺留給我們的最大的也是唯一的財富吧。

  ??天完全進入了夜,世界成了一個巨大的空洞。月光不能撫平世上所有的事情,在人的情緒鍍上一層金屬的涼。父親筆直地躺在地上,一動不動,絕對地安靜下來。怎麼可能呢?他真的永遠離開了我們的生活!生命太脆弱了,生命太玄秘了,轉眼之間,滄海桑田,怎麼措手能及?我們還沒有準備好,特別是心理上,怎麼也接受不了。像童年時代的疑惑,真的在天的西邊有一座大山嗎?太陽真的到山後面去休息了?那麼我的父親呢,他現在躺在這裡,他什麼時候能再回到我們的生活中,給我們一個微笑或者一個警示呢?大哥已經與殯儀館聯繫好了,明天一早他們來車將父親接去,父親將以另外的形式回來,事情正在有序地進行,向著絕望的方向,像時間一樣有條不紊,如同被一隻無形而無情的手操縱着,不慌不忙的,近乎一種殘酷,讓我不得不悲觀,對所有的事情放棄熱情,不作努力。共5頁,當前第4頁4(作者:安徽江耶)

  ??當天晚上,我給我的一個詩友發去消息:我的父親去世了,我現在是一個孤兒了。這是心裡話。雖然已經三十多歲,生理上早已成人,以前對所有事情一直也是很自信的。但父親一走,我猛然感覺自己還很小,還不能支撐起自己的人生,心裡一下子空落落的。而這個時候,一切都晚了。我一再對妻子說,我沒有來得及和父親好好說上幾句話!多麼悲哀啊!母親也是這樣感覺,她說父親從來沒有這方面的打算,他總是說要以後怎麼樣怎麼樣,比如種哪一塊田,比如在城裡過上一段日子,再回鄉下過上一段日子;還說,我給他買的“253”療法的葯如果有作用,他就再向一個親戚借錢,治好了病再掙錢還她。我問母親,父親是不是覺得我捨不得花錢給他治病才有此說法。母親說不是,父親說我們為他治病花的錢太多了。到了這個時候,父親還在考慮着我的難處!這是父親的高大之處。我用我的手機短信下記下我此時想到的句子:父親躺下了,我必須更努力地跪下,跪到更低處;我的淚水清洗着,但不能回到您給我的清潔、純粹之身。

  ??是的,一離開父親,我就不再是一個清潔和純粹的人了。這不是矯情,從確定父親離去的一剎那我就在心裡生出幾分罪惡感,雖然後來很多人勸說我,說我已經儘力,但更多的時候我的思維卻停留在這些反問中走不出來:如果我早一點使用中醫藥,父親也許不會走得如此之快;如果我下決心不怕未來生活負擔加重,我送他到大城市大醫院去治療,父親也許還健康地活着;如果我選擇另外的治療方案,比如不化療而改用偏方呢?最起碼父親後期不會如此痛苦吧,這樣的治療對他那孱弱的身體來說無疑是雪上加霜。

  ??一切都無法挽回。父親永遠地離去了。父親離開了疼痛,離開了負累,離開了焦慮,第一從容地躺在地上,聽任人們在進行着繁亂無章的安排,不發一言。我知道,這些禮儀也是一種語言,我雖然也在其中,但十分明白它們的詞不達意。而我,同樣無奈着。

  ??埋葬過親人的土地才能稱得上故鄉。這裡沒有山,埋葬父親的地方就是我的山。以前我經常回老家,但從來沒有真正牽挂。現在父親躺在這裡,這裡就成了我魂牽夢繞的地方了。不僅如此,在之後的某個夜晚,一大群詩友聚在一個歌廳。當電視屏幕上一個老年男子晃晃地走過夕陽下的草原,我立刻淚流滿面。父親走了,很多時候很多地方,我頭腦中晃動的都是他的影子,每一個出現在我視野里的老年男子都能讓我傷感很久,我覺得他們和他們的兒子是幸福的,因為他們父子是健全的。而這時候,父親堆滿花圈的的墳塋就在我的大腦里定格,鮮花盛開卻沒有香氣,土地高出生命卻已遠逝,我敬愛着的父親真的一去不復返了。

  ??世界如此悖論!

  ??2004、8、30

  ??

  ??補記:這篇小文寫的很情緒化,一直是我所反對的。所以寫好后就放下了。現在父親去世一周年了,我覺得應該讓它出來。不管以什麼方式,也算是一種悼念,寄託哀思。

  ??2005、6、13

  共5頁,當前第5頁5(作者:安徽江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