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得汪曾祺先生的一篇散文中講,一個養蜂人,聽口音是石家莊人,燕趙之士,卻娶了一個四川媳婦,而且年齡相差近二十歲,男人五十多了,女人才三十齣頭。問為什麼要嫁給她,女人嫣然一笑說,北方的大米好吃,就嫁給他了。
第一次讀這個故事的時候,我是很驚訝的,難道相守就這麼簡單?你看世間那麼多陰晴圓缺、悲歡離合,執手相看、無語凝噎,何以一句話,北方的大米好吃就義無反顧地嫁了,幸福地跟着一個男人,闖蕩生活。四川是什麼地方,成都天府之國,難道四川的大米就比不上石家莊的大米?不見得,終歸還是因為執着地放不下那個人,就如同我的父親和母親一樣。
我母親當年嫁給我父親的時候,剛剛二十歲,我父親二十二歲。父親兄弟姐妹十個,六女四男,父親排行老九。我爺爺在我父親十二歲那年就去世了,那應該是一九七四年,據說是餓死的,可想而知父親家裡日子窮成了啥樣。
我奶奶一手撫養着我的父輩,該嫁人的嫁人,該娶媳婦的娶媳婦,不過有一件事我是認可我奶奶的,就是讓我父親讀書。我父親一路讀到了高中畢業,還參加了一次高考,據他講給我聽,當時總共考了語文、數學、物理、化學、政治,他記得很清楚的是他的化學,只寫對了一道題化學分子式,得了六分,五門總分考了一百二十六分。自然是落榜了,那個年代考上大學的都是“老三屆”,然後他就回家勞動。
而我母親,兄弟姊妹四個,我母親排老二。母親家在鎮上,人口少日子自然過的要比我父親家好多了,而且當時我母親家比我父親家優越那麼一點點,就是通電!父親家還是煤油燈時代,母親家已經進入第二次工業革命標誌性的電的應用。就沖這個,母親的叔叔是反對母親嫁給父親的,理由就是連電都沒有,太落後了!
我後來反覆問我母親,為何會嫁給我父親,母親的回答都是,不知道,當時太傻就嫁了。呵呵,我是不能滿意這個回答的,從我父親和母親結婚照片上來看,黑白的,那兩人肯定是當天吵架了還是咋地,兩人都是一臉怒氣。我就感嘆,這兩人是咋地了,吵架吵成這樣,還能去領證!
母親嫁給父親,可算是過了苦日子了。
先是分家,農村嘛,老房子都是留給最小的兒子,其他都必須自己修到外面去。父親兄弟四個,他是老三,自然是要分家分出去的。這筆賬,我母親記得格外清楚,當時只給她分了一口平底鍋,兩個碗,八十九塊錢的債。好吧,剛嫁過來就先要還債,這比較糟糕。
修房子要錢,還債也要錢,父親母親這兩口子的辦法就是孵小雞,這一孵就是整整十年。
孵小雞可是個苦差事,先是收雞蛋。我父親騎個二八自行車,後面吊兩個竹筐,筐裡面放上麥草,走村串巷的到處收雞蛋,他甚至有過冬天四點多就起來騎自行車到一百多公里的地方去收雞蛋。雞蛋收來先要挑出受精蛋,因為只有這種蛋才能孵化出小雞。然後把雞蛋放進孵化箱,蓋上厚厚的棉絮,每天晚上還要翻一遍蛋,隨時掌控溫度,等上三七二十一天,小雞就會破殼而出了。剛開始出殼率非常低,我父親母親兩口子就不斷地總結摸索經驗,後來就幾乎達到百分之九十五以上的出殼率了。
這才是第一步,剛出殼的小雞抵抗力差,得注意不能染上任何的疾病,最害怕的是一場瘟疫,就啥都沒有了,所以從雞蛋進了孵化箱到開始賣小雞這中間,除了我父親母親,其他人一律不能進入孵化室。小雞出殼之後,每天三遍餵食,用我母親的話說,幾百隻小雞同時開始嘰嘰喳喳叫得時候,她的頭都要炸開似的。你喂個個把月還行,一年、五年、十年你試試。後來我父親母親果斷不再孵小雞,主要原因是這個,當然,這是后話。
那個年代人工孵化小雞,還用的是煤油燈,電是後來的事情了,我現在還有印象的是我家柴房裡一直堆到屋頂的孵化箱,至於怎麼孵化我一直沒有搞明白過。
不過有一件事我是記憶猶新的,那就是跟着我父親去收小雞錢,這事情印象中發生在我四歲時候,一九九一年,記憶也是片段的。那個年代的人樸實啊,人工孵化一隻小雞售價是五毛或一塊錢(那時候一個雞蛋才一毛錢),主要是看你要抓多大的,但那會人普遍沒錢,那就先不給了,欠賬,等小雞長大了能下蛋了再給。於是,我父親就拿個小賬本記着,某某家,哪月哪日捉了幾隻小雞,幾公幾母,多少錢。有些人家比較難找,那就再找個標誌物,比如說家門口有塊磨盤,那就在後面寫一下,某某家,家門口有塊磨盤。
估摸着誰家的小母雞開始下蛋了,這個可以根據抓走小雞的時間算出來,我父親就騎個二八自行車,我坐在前面的橫樑上,去要小雞的錢。要說那個年代的人樸實,到了哪家都不賴帳,不會說當初抓了幾隻,非要給你少掉兩隻不給錢,沒有的事。當然,有時遇到那家雞瘟抓的小雞全死了,或者兒子媳婦不贍養生活困難的老人,我父親也就不要了。現在回想起來,我真覺得那是個故事。
就這樣,我父親母親兩口子靠着年復一年的孵化小雞掙了整整一萬塊錢。那個年代萬元戶還是稀罕事,一萬塊錢吶,絕對是有錢人了。有了錢,就得花,我父親就想修房子。後來我媽講,當時我外公的意見是拿着錢去我們鎮上開百貨商店,我父親執意要修房子。為這事我還抱怨我父親,當初要是去鎮上開百貨商店,我們家早就去縣城買房子了住了,我也就是城裡人了,城鎮居民,享受更多的福利待遇。
我父親決心已定,房子是非修不可,於是,我父親就用這一萬塊錢修了整整八間土坯房,這在他那個年代已經是相當不簡單了。那會我母親可是風光了,鎮上的姑娘也說我母親嫁對人了,我母親回娘家都是抬頭挺胸、器宇軒昂。但實際情況是,這一萬塊錢變成了房子,意味着一切又要從零開始,這裡面就反映出我外公的商品意識,開百貨商店是錢生錢,而修房子等於是把錢變成了一個物品,這簡單來說也就是資本家和地主的區別。
就這樣,雄關漫道真如鐵、而今邁步從頭越,我的父親母親又重新開始孵小雞。但這是一次,兩口子的算盤嘩啦嘩啦打的不那麼響了。
中國有句老話,叫做謀事在人、成事在天。你想好個什麼事情,要想把它干成了,運氣,也就是天意往往要佔很大的成分。有的人一輩子風光無限,幹啥啥成,錢在人眼裡就是紙一樣;也有的人一輩子東打拚西打拚的,也努力了也奮鬥了,跟螞蟻似的,可就是清清貧貧的,這都是命。我父親和我母親也一樣,他們想沿着他們的老路,一條有着十年經驗的老路來重新發家致富,問題是天意不是這樣。小雞的成活率直線走低。
成活率是孵小雞的關鍵,這一批雞蛋能孵化出多少小雞,直接決定了你後期的收益。而原本以為憑藉經驗,就可以很輕鬆孵化出更多小雞的我父親和母親,根本沒有注意更新技術,小雞的成活率越來越低,一切辦法都想了,消毒、在飼料中添加藥等辦法都用了,一點沒用。其實,問題的根本是疾病,這樣是很多養殖戶面臨的問題。同一個地方,你養殖牲畜,最多不能超過十年,問題就在疾病。我們都知道,病菌是有耐藥性的,時間一長,你用什麼葯都不能消去病菌,而這些病菌不可避免的就會帶來瘟疫,瘟疫是致命的。而我父親母親孵化小雞的成活率低,就是因為瘟疫!
當我的父親母親弄明白這個道理之後,他們果斷停止了孵化小雞,這樣一來,經濟收入的來源就斷了。指望我家那點地,區區六畝地,解決溫飽還行,想發家致富那無疑是天方夜譚。
路在何方?我父親前前後後冥思苦想了差不多一年時間。
終於,在一九九八年,我小學五年級的時候,我父親找到了一條路。種地,種更多的地。
更多的地在哪裡,在農場。我家那個鎮,有方圓幾百公里的一片戈壁灘,在十八世紀六七十年代的農業社時候,戈壁灘上曾掀起過轟轟烈烈的造田運動,估計是農業學大寨的產物,各大機關都在戈壁灘上圈一塊地,用推土機開墾耕地,後來,就叫做農場。我父親承包的是鎮中學的農場,有大概兩百多畝地,一百多畝的果園,一百多畝的荒地。我父親一聲令下,舉家,我們一家人都來到了那個農場。
當時那個農場,除了我家還有五六家人,分種着這些果園和荒地,我父親承包了農場,按照協議又把這些地分給其他幾家,年底的時候各家向我父親交納租金、租糧還有果子。而我父親和鎮上的中學是按照每年三個一來簽了五年的協議。即:每年一萬塊錢,一萬斤糧食,一萬斤果子。
按照我父親的想法,一百多畝果園,都是種植蘋果梨,按照每年掛果十萬斤,扣掉一萬斤,還有九萬斤,一斤六角錢算,可以有五萬四千塊錢;一百多畝荒地,全種小麥,畝均五百斤糧食,可以有五萬多斤糧食,扣掉一萬斤,還有四萬斤,按照一斤糧食七角錢算,可以有將近三萬塊錢,總的加起來就是八萬多塊錢,這是大數。幾家農戶的收益除外,我父親至少每年可以有大概三萬塊錢的收入。
可還是那句話,謀事在人、成事在天,這一次,老天爺一點不幫忙。第一年,梨花開的時節遇到了寒潮天氣,一個凍就讓果園掛果率幾乎為零!第二年,病蟲害,一種叫做青蝕蟲的病蟲害大大降低了果子的零售價,東北那些客商壓價是一壓再壓;第三年,總算是果子大豐收了,可是不光我們的豐收了,其他農場的也豐收了,我前面講過的,各大機關都有自己的農場,也都是果園加荒地,物以稀為貴,東西一旦多了,就不值錢了。這三年下來,我父親不但沒掙到錢,反而倒欠了鎮中學的兩萬多塊錢,我曾經隱約聽我母親說過,我父親曾到鎮中學找到校長,詢問能否減免一部分協議上的租金,得到的答覆是否定的!這也無可厚非,畢竟協議擺在那裡。但是,我對這個事是有看法的,我父親當年孵小雞,等雞能下蛋了才去收錢,碰到那種無人贍養的老太太還能不要了,為什麼輪到我父親有了難處,別人就不能有那麼一點點的同情心?
就這樣,挨到了第四年。這一年,風調雨順,果園和荒地的糧食,最終捯飭平了欠下的兩萬多塊錢。我母親跟着我父親,白辛苦了四年,白效勞了四年。我也升到了高一,我鼓動我父親回家,不在這待了。
當時的情形,我至今記憶猶新。農場原來的幾家農戶也都前前後後離開了,那個農場只剩下我們一家,精神生活的貧乏,使我寧願待在學校也不願待在那個農場。而且,鎮中學也確實不想再讓我家待了,儘管協議還有一年,但是鎮中學也是看出來那個農場榨不出多少油水來了。那些果園的樹太老了,木質纖維嚴重影響了果子的品質,那些荒地都是沙土質,根本打不出多少糧食來。
所以,當我父親提出農場不承包的時候,鎮中學只是象徵性挽留了一下,就立馬答應了,協議的事提都沒有提。在白辛苦了四年之後,我父親用一輛拖拉機拉着我母親還是回家了。
回家就意味着我父親第二次創業以失敗告終。但是生活還得繼續,還得找另外的出路,種更多的地不行,那就想其他的辦法。
就在此時,我家來了個陝西人,種食用菌平菇的!這下子,我父親母親眼前一亮,覺得種平菇就是他們要找的生活的路。那段時間,我父親母親幹勁十足,借錢建大棚、備料、買種子,乾的是不亦樂乎、熱火朝天。
種平菇是個細活,也是個熬人的活。首先要備料,主要的原料是棉籽殼(棉花的一種廢料)、麩皮、生石灰,按照比例配好后,裝成一個一個菌袋,然後高溫滅菌,再點上種子,待菌絲全部長好之後,脫去菌袋,十五天後就可以出菇了。
首批試種了兩千袋,成功率達到了百分之九十五。我父親和母親信心大增。兩口子謀划著擴大規模,種平菇技術是關鍵,現在技術不是問題,只要擴大規模,就有效益。
但錢是問題啊!我父親多方爭取,跑關係,從銀行貸款六萬,雄心勃勃準備大幹一場。這一次,這兩口子做了兩萬袋!計算着按照每袋出一斤平菇,兩萬袋就是兩萬斤平菇,一斤按照兩塊錢計算,可以賣到四萬塊錢。照這樣計算,那麼最多三年就可以收回成本了,而且還可以利用技術種植其他更有經濟價值的食用菌,比如說木耳、金針菇等等。這樣,兩年以後應該就可以盈利了。
算的是好的,可問題是成事在天。這兩萬袋,最終全部長好的只有四袋!這是什麼概念,幾乎是全軍覆沒,我父親的六萬塊錢全部打了水漂!而那個陝西人早跑了!我們家真是辛辛苦苦幾十年,一夜回到解放前!
那段日子,可苦了我母親了,她的頭髮迅速白了,整夜整夜失眠睡不着!臉都瘦削了下去,每天都是滿面愁容。六萬塊錢吶,估計我母親都沒親手經過六萬塊錢。
從哪跌倒就從哪爬起來!愁是解決不了問題的,我父親和我母親買來書,沒日沒夜研究問題出在哪裡,最終得出的結論是滅菌不徹底!既然是食用菌,那就必須面臨真菌與病菌的抗爭,滅菌不徹底,真菌的菌絲就必然長不過病菌,那麼最終的結果就可想而知了。
找到了癥結所在,首要的辦法就是重新建設滅菌灶。為了省錢,我父親帶着我母親,愣是一塊磚一塊磚地修了一個標準的滅菌灶。重新搭台重唱戲,可錢又成了問題,銀行是不可能再貸款了,我父親只好找他的朋友借。
就這樣,重新開始備料,這次吸取了教訓,只種了五千袋,為了省錢,兩口子硬是用手一袋一袋裝了五千袋,一袋一袋抱到滅菌灶,又一袋一袋抱回大棚,一袋一袋點好種子,沒有僱人,全部手工操作。當最後一袋種子點完之後,我父親和我母親睡了整整一天!
這一次,成功率達到了百分之九十!出了大概一萬多斤平菇(實際上一袋出一斤半平菇),減去成本收入了大概一萬多塊錢。儘管不足以償還六萬的貸款,但至少是看到了希望。
就靠着這點希望,我父親和母親相互支撐着開始夏天利用高溫種木耳,冬天反季節種植平菇,這一種就從我高三種到了大四。在我大四畢業那年,我家總算是掙扎到了溫飽線上,再也不是解放前的水準了。
與此同時,我母親得了職業病—孢子粉過敏。食用菌的母種是一種孢子,我母親有一段時間一進大棚就發燒,流鼻涕,剛開始以為是感冒,可是後來發現吃感冒藥也不起作用。這引起了我父親的注意,在醫生的詢問下,最終的結論是孢子粉過敏!自此,我母親進大棚都要戴一個口罩。而且,因為種植食用菌必須保持一定的濕度,我母親的雙手有了關節炎的趨勢!這些,都是辛勞的代價。
在我大四畢業之後,按照我的意願是不想讓我父親母親再種食用菌了,可這兩口子閑了沒事就磕牙拌嘴,誰看誰都不順眼,還都齊刷刷要我評理,就跟兩老小孩似的。我一度懷疑這兩口子是不是更年期同時到了,都是四十多歲,按照理論也不是沒有可能,去檢查結果又是正常的。於是,我得出了一個結論,閑得慌!還是不阻攔他們了,喜歡種就種吧。
直到二零一一年春節,有一個晚上我父親去本家的大伯、叔家滿臉通紅的喝酒回來了,一看就是喝醉了。搖搖晃晃上了炕,就歪倒在炕上打鼾去了(我父親喝醉酒會打鼾),我在一邊看電視,我母親嘟囔了一句,老賊,又喝醉了!就去忙她的事情去了。等她也忙完了,也上了炕,對我說,把被子拉起來給你爹蓋上!
就在那個瞬間,我突然明白我父親和母親這風風雨雨走過來的幾十年了。
我父親和我母親作為中國萬千農民中的普通百姓,他們的一輩子沒有大富大貴,有的只是勤勞、清貧的平凡日子。他們的生活就像是螞蟻一樣,只是在大地上忙忙碌碌不停地尋找食物,以此來養家。我母親跟着我父親過了幾十年,除了修房子風光了一下,後半段的時間都是過着拮据甚至有些時候寒酸的生活,還有了過敏、疑似關節炎等疾病,可我母親照樣沒有怨言,照樣跟着我父親吃苦、還債,供養我上學。
我作為被養育了二十多年的兒子,我父親喝醉酒我也只是看在眼裡,而我母親卻是看在眼裡,想在心裡,她想的是我父親喝醉了酒不蓋被子睡在那裡會着涼感冒。而這,只是他們生活中再細小不過的一件事了,可就是這樣一件細小的事情,說明我父親和母親早就將這種誰也放不下誰化在心裡和生活里了。他們的相守,沒有語言,有的只是一日三餐、粗茶淡飯、平凡而又普通的生活!
祝願我的父親和母親健康長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