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劍鴻
外婆已經去世二十幾年了。外婆去世的時候,我還很懵懂,還不知道人間有這麼多的喜怒哀樂,而且這些喜怒哀樂會和人心糾纏得這麼緊;不知道時間有時竟也可以像冰川一樣,讓世界瞬息間滄海桑田;不知道人的路要走這麼久,路的盡頭還有死亡和寂靜。外婆去世之後,我才知道凡人總有一天會忽然間沒有的,就像雨滴落入波浪里、聲音消散在空氣中。唯一不同的是,人沒有了之後,親人們會每年在墳頭給他燒點紙錢,留下幾點眼淚。
外婆的家裡很窮,這是我後來慢慢體會總結出來的。我小的時候,並不知道貧窮是什麼東西。我只記得外婆住的房子是屋內正堂前面有一個很大天井的老房子,房子的外牆底部用沙土和黃泥夯成,上部分才是青磚砌成,每個房間都是木板隔開的,裡面有許多人家一起住,而且差不多每家只有一個房間。房間里陰暗、潮濕,窗子小得像狗洞,光線鑽進房間都好像變了形,我經常不敢走進那樣的房間,生怕陰影里冒出個怪物來將我吃掉。下雨的時候,雨水可以直接落到房子內的天井裡,並濺到人的臉上和身上。因為我家的房子里沒有這樣的天井,所以我就覺得特別新鮮好玩,想玩水的時候也不必跑到外面去了。
也許是因為窮的緣故,也許是外婆死的太早,外婆連一張照片也沒有留下,連那种放在房間里讓人有些怕的黑白畫像也沒有。所以我在寫這篇文章的時候,儘管使勁地用心回憶,想讓自己記起一點外婆的樣子來,但眼前浮着的只有雪白的電腦屏幕。外婆是什麼樣子,她的頭髮、耳朵、眼睛、鼻子、嘴巴都有什麼特點,一切都記不到了。我常常覺得這是一種很大的遺憾,有時問母親,母親也說記不太清了。幾個舅舅,都和大多數人一樣糾纏在自己的小生活里,更有穿梭在異鄉城市求生計的,估計更沒有什麼印象了。外婆的形象也許就這樣徹底隱沒了,這樣的隱沒常讓我感到世界和人生的不完美,因此常常激起心底莫名的悲感,以及欲圖擺脫這樣悲感的一些熱情和振奮。
淡淡的記憶深處,外婆是很勤勞平和的一個農村老婦人,穿着自己紡織的青藍色棉衣棉褲,臉上皺紋很多,但是經常笑着。在冬日的早晨,她常常偎依着火盆坐在牆角的陽光里,身邊放着一個裝滿布塊和線團的笸籮,低頭將一些零碎的布片縫在衣服上。有時,她也會靜靜地坐在門前的麻石台階上,低頭撿摘着一堆剛剛從地里挖回來的野菜。小小的我,經常就這樣坐在外婆的身邊,玩弄着笸籮里的線團和布塊,或者地上的野菜莖葉和石子,有時專註於地上的螞蟻怎麼樣搬動蟲子,當螞蟻搬得太快的時候,我就將小蟲子撥遠一點,好繼續看他們忙碌的樣子。
說心裡話,如果不是父母經常將我送去外婆家,我不是很喜歡到外婆家裡住的。因為我常常覺得外婆家裡很古舊,碗是有麻點的碗,筷子都是黑的筷子,高高的屋檐明瓦下的空間顯得幽暗清冷,有點向另外一個遙遠的年代,不像是我生下來就認識的那個世界,特別是睡在那樣的房間里我總覺得不踏實不自在。但也有我所喜歡的,就是經常可以吃到一些沒有吃過的東西,比如南瓜做的粥,野菜煮的稀飯。最常吃的,就要數馬齒莧了。馬齒莧長在農村的莊稼地里,幾乎到處都是,一團團地鋪在地上,有時一顆就有一碗。外婆經常從野地或菜園子里提着滿籃子馬齒莧回來,然後做成菜或煮成湯。外婆做的馬齒莧雖然有些微酸,但是比其他的野菜更脆嫩,更有味道,也更好下飯。在物質貧乏的年代,有下飯之菜,已是難得。只是那一種味道,已非我之筆力所能描摹了。
外婆去世后,舅舅們各自成家,我去外婆家的次數就日見其少了。時代的變化有時也像一夜春雨之後的大地,突然間就是遍地新芽,綠滿人間了。沒有了外婆的日子一天天變了起來,人們也似乎更加忙碌,不再專註於狹小的天地。從此以後許多年,我都沒有再嘗過馬齒莧了。有時隨父母在田園間勞動,偶見馬齒莧,也只是將其作為雜草處置,丟棄一旁,任其朽腐成泥,這樣,馬齒莧的記憶也就日漸淡化了。不料多年之後,我所寓居的小城,突然流行起吃馬齒莧來,朋友聚餐,親戚請客,不炒個馬齒莧,好像不足以示盛情,這真是一種古怪的流行。雖則古怪,但我卻於其時嘗到了久違的馬齒莧的味道。許是生活日好,油水過多,此時的馬齒莧的味道竟不如外婆在的時候了。流行的事物終是不能長久,一段熱情過後,馬齒莧的記憶又沉入一片混沌中去了。
2009年春天,我輾轉到故鄉之南的又一個小城,繼續我的平凡而飽受約束和無聊的工作生涯。在臨時租住的房子陽台的花池裡,竟悄然生起一蓬茂密的馬齒莧來,橢圓而厚實的葉子,略帶紫紅而粗大的根莖,證實着這一叢平凡植物的生命力,在不意之間引起我的無限感懷。我也得以藉此實物教材,告訴兒子這就是馬齒莧,並向他講述起外婆和馬齒莧的往事。有一天,妻說我們把這一蓬炒了吃吧,我一笑置之,妻竟然真的將其連根拔起,細細的洗凈晾乾,等待我用外婆的辦法將其炒成一道菜。然而,我終於沒有動手將其做成菜。隔了一段日子,妻就隨手將其連同一袋垃圾扔掉了。那扔掉的馬齒莧,是否在無人的角落重又生根發芽了呢?願地下慈祥仁和的外婆護佑它繼續生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