倫敦訪學的時光,最初的幾日為生活的安頓而奔波自然是必不可少,但因得到C君的協助,這樣的過程倒也未延續太久,未及三日,皆已落定。其後的事情,便是遵循着固定的方式去生活着,其間雖也有一些身在異鄉的感觸,但終究我已非二十餘歲的青年,對於新鮮的事物的獵奇之心早已幻化為對於寧靜生活的妥協。以至於直到今天,我甚至還時常懷疑自己是否真的已經不在中國了,即便意識中已經確信這樣的現實,又驚訝於竟然恍惚之間這樣的狀態已有近二十日,不禁感慨時光這樣的東西,在它流走的時候,你卻是無法抓住它的一棱一角,還未及你看清楚它的面貌,它卻已經消失在你的前方了。
在這已然過往的二十日里,每日除去搭火車到King’sCollegeLondon看資料與訪談以外,最大的事情莫過於是為飲食的事情操勞。若只是來英數日,倒是不妨終日於倫敦街頭的CAFé或是各國風味美食的小店鋪中打發三餐,或索性流連於倫敦華埠的各類港式餐廳,甚至可以每日下午,也如一些“優雅”女士們那般,享受着所謂的“英式下午茶”,儘管那樣的東西,我至今仍不得其解,何以受到她們那番追捧。然而,有如我這樣需要在這裡居留三個月的時間的人,則無論如何是不可行的。一來究竟自己是生長於中國之人,終究當奉中餐為三餐之正宗,並非一定是文化上的需求,更是於生理的需求,以致我不時懷疑,是否於不同水土中孕育起來的人們,連身體的結構和特質也已有別;另一來於經濟上也不可行,雖然我從不會因飲食而吝嗇於己,然而,有如倫敦這樣的物價,若是要每餐盡興,恐怕不等到三個月我便是要提前收拾行李回國去了。因而,自己入廚料理則是最好的出路,所幸的是,在倫敦華埠各類常用的中國調料尚屬齊全,自己所居住的地方,周圍又有不少超市,肉類蔬菜之類雖不算得品種繁多,倒也可以應付。
然而,在如此的一日三餐之餘,又不免時常會感慨這樣或是那樣的食材不可得,憑空又添了些許煩惱。昨日在家用土豆和豆角燉牛肉,突然就想起來茨菇,那個我在北京找尋了好多年也未尋到的東西,再則又想到了小時候於家鄉常吃的各種菜肴,於是思緒便是飛了出去,飛回到二十年多年的家鄉,那個位於交錯的河湖之上的小城。想起年幼及年少時的我,並沒有將那些鄉食菜肴掛記在心上,只當是平常之物,況且一日三餐均由母親安排,我也從未有自己的想法。再加之彼時的我,足跡幾乎僅限定於揚州和鹽城兩地,而這兩地的菜肴乃至風俗幾乎並無兩樣,於是,我從不會生出對於某個食材或是菜肴的想念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可是待到後來到北京求學及定居之後,這樣的思緒則是逐步滋生了出來,時不時要和妻描述一下家鄉的菜肴,興緻到時,不禁眉飛色舞乃至飛沫,言語之中還尋常地夾雜着對北京及妻家鄉河北涿州飲食文化的不屑,常常不小心惹惱了她。不僅如此,在北京的時候,我還總是要打算寫一些文字來回憶小時候的那些菜肴,卻也一直未動筆,不想直是將這份鄉愁帶到了倫敦。
既然說到茨菇,那便先從茨菇燉肉(多稱作茨菇燒肉)說起。於大多數中國人而言,燉肉是必不可失的菜肴,燉肉的方法要領也大體一致,唯獨是配菜上各地卻有很大的不同。東北人喜歡用白菜、粉條或者土豆來燉,而湖南人的“毛氏紅燒肉”裡面,又貌似並無配菜,單是在肉上做文章,卻也是甘甜可口。在我的家鄉,無配菜的燉肉並不多見,多是要輔一些配菜,而最常見的當屬蘿蔔、雪裡紅、蒜苔(我們那裡實際上也叫蒜苗,與那個扁狀的青蒜常常混為一談)、豆角和茨菇了。這其中,當屬茨菇是最有特點。汪曾祺先生的《人間草木》里也提到了茨菇,裡面還說到沈從文先生說茨菇的“格”比土豆高,對於從未吃過茨菇或未常吃茨菇的人而言,恐怕很難理解這“格”比土豆高究竟是如何的一樁事情,於我而言,雖則對茨菇不陌生,也能體會到這“格”的意義,但好似很難用語言去記述明晰,因而沈先生所說的這個“格”也僅能留給吃過且常吃茨菇的人去領會了。茨菇是一種水生的植物,至今我也說不清楚應該是屬於根還是塊莖,大小有如乒乓球,但有一個小“尾巴”。味略苦,有少許的中藥味,一些人不愛吃茨菇,想來多半是緣於這苦味了。每年秋冬的時候,是茨菇上市的季節,小的時候,每到這個時候,便有一些小船停靠在臨水的菜市場,船上裝載着滿滿的茨菇,現在想來好似是黑乎乎的一片,剛從水裡挖出來的那種樣子。船家好似從不擔心這一船的茨菇能否賣掉,只記得若是茨菇上市,母親與鄰里的閑談中都會提及此事,於是大家都會去買來,還不時要討論一下價錢。茨菇配肉燉時,記憶中不會如土豆那樣若是火候把握不好會碎爛掉,始終是保持原有的形狀,而吃起來,雖則有些苦味,但似乎又略有回甘,據說還真是有一些中藥調理的功效。而與茨菇一起燉的肉,似乎並沒有因為它的原因變苦,但多少有一些中藥香味,從不會給人肥膩的感覺。寫到這,是不是沈從文先生所說的茨菇的“格”有了些許明了的解釋呢。當然,除了燉肉外,也常常可以將其切成片,做炒菜用,只不過在我的家中這樣的做法並不多,更不用提汪曾祺先生所提到的“鹹菜茨菇湯”了。
在北京,最讓我有求之不得感受的菜肴,當屬家鄉的燒雜燴了。也許有一日,諸如茨菇之類的南方食材均可以在北京的超市裡隨便買到的時候,家鄉的大多數菜肴則並非不可企及了,但即便是那一天的到來,恐怕燒雜燴依舊不可求。燒雜燴,若僅僅從字面上去觀之,並未有特殊的地方,當是所有的食材都可用於做雜燴,而中國的任何一地,皆可以做雜燴的。然而家鄉的雜燴則不然,我且說一下這裡的食材吧。首先打底的是雞湯,這個並不要緊,然後湯中所燴的食材,大抵有肉丸、魚丸、竹筍片、鵪鶉蛋、山藥片、木耳、蛋餃和豬皮膘,這其中的大多數也並不要緊,在北京也很方便買到,而且可以選擇性的添加到雜燴中去,並非一定全要。但這豬皮膘卻是最要緊的東西,沒有豬皮膘則不能為雜燴,可偏偏這種食材在北京是無論如何買不到的。倘若不是我們那一帶的人,是決然不知豬皮膘為何物的,它其實就是豬皮,但卻是經過複雜加工后的豬皮,呈金黃色顏色,外觀類似炸過的蝦片但厚許多,若只是將其拿與不識得的人看,多不會看出其實是豬皮所制,常常會誤認作是一種面製品。豬皮膘要食用時,要先用水來發,有如發海參的道理,待發開后再切成長方形的小塊作為雜燴的一項主要的食材來使用。燒雜燴的工藝其實很簡單,並沒有太多講究,以雞湯燉煮這些食材便是,其味美如何,單是看這些食材也知曉了,只怕是用言語難以形容的。在家鄉,家家都有吃雜燴的習慣,而雜燴的這些食材,除了雞湯自備以外,都是直接從菜市場的專門配雜燴的小攤買來的,也就是說這些個食材的加工,從製作豬皮膘到做魚丸、肉丸和蛋餃乃至切竹筍、切山藥等,皆有專門的鋪子去做得了,吃者多是不用費心了。其間的道理,宛如你只管吃豆腐而切不要去頭痛豆腐如何做得的事情。說到這裡,這樣的一種美味又怎能在北京尋得——更不用說在倫敦了。
還有幾樣菜,也是我們那裡的家常佳肴,相比於茨菇燒肉和燒雜燴,這幾例菜從食材上來講,應該是不難求的,至少在北京是如此,因此,每每想起家鄉的菜肴時,我則做了它們來,也算是聊補腹中和心頭的急切之需吧。一例喚作“羹”,本身羹這個名字,也是在各地都有,取料不一,做法也各異,但若是在我的家鄉,提起“羹”,則多數是指豆腐芋頭羹了。當然,豆腐芋頭羹絕不可能僅有豆腐和芋頭這兩樣食材,否則也不可能談得上是特色的美味,具體來說應該是包含了鮮肉、海米、芋頭、平菇和豆腐,有時還會加上木耳。這些材料一律都是要切成小丁的,然後再依次燴出,起鍋的時候還要放入白鬍椒粉、香油和香菜末方開始食用。豆腐芋頭羹做的方法並不難,但頗為費時,尤其是在刮芋頭和切丁的時候尤為如此。少年時候,豆腐芋頭羹是我最為喜愛的美食,往往有了它,便不吃其他菜肴,而我的一貫吃法,是將這羹與米飯拌在一起,再放點辣椒醬,用湯匙一勺勺地送入口中,不一多會兒,兩大碗即可入腹。我甚至一度與母親言,不若去小街上租個鋪面,只是做着豆腐芋頭羹拌飯,或許能成就個美食招牌呢。這裡所說的第二例菜則是墨魚蘿蔔湯,這樣的湯似乎粵菜煲湯中也有,但與我家鄉的做法不一樣。這例菜里,墨魚是一定用小的墨魚仔,我的家鄉臨海,這樣的食材從不難得,蘿蔔則是小個的白蘿蔔,切成細長條的片,此外有時還會放入少許的粉絲一起燒煮。這例菜因為有了墨魚而鮮美無比,只是我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不太喜歡海貨的味道,因而倒是不怎麼做它了。第三例菜就是大肉圓了,也就是淮揚菜里說的獅子頭,我們那裡的方言稱其為“ZAN肉”(確實不知那個字該如何寫),不過與現如今淮揚菜館里常見的按位上的獅子頭不一樣的是,家鄉的做法通常是配以青菜紅燒,就不再細說了。
最後要說的是燒牛肉,本來牛肉並非稀罕的食材,世界各地都在食用,用牛肉來做菜,當然也是平常之事。只不過是在家鄉那一帶,但凡是用牛肉做的菜,都不是用鮮牛肉,而是用已經加工好的牛肉,而這種加工的牛肉,又以家鄉秦南鎮的水牛肉為最佳。在北京的這幾年,無論是超市袋裝的加工牛肉還是集市上熟食攤的牛肉,都很難與秦南鎮的水牛肉相媲美,則更不用說用來做菜了。家鄉的紅燒牛肉,往往配以青蒜或者青菜,並要放一些辣椒醬或是豆瓣醬,有時還會放些粉絲,用砂鍋來燒煮,這樣做出來的牛肉,不僅主菜味美,其濃湯汁也是我經常用來拌飯的上品之物。年少時我時常主動問母親要紅燒牛肉吃,母親當然從不拒絕我,總是在第一時間給我備好,且量不可言少。直到今天,自己當了家做了菜,方知牛肉的價格並非茨菇甚至豬肉可比,才想起當年的我又是如何地不體諒父親母親,不覺又有了些悔意。
2011年10月17日於倫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