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事情,或許我們早就該淡忘了。可是那些小小的事情,竟然幾十年來都不能忘記。雖然那小小的事情是那麼的不起眼,那麼的沒必要去記憶,可是我們卻把它記了起來。像這樣的記憶,它不快樂也不心酸;不幸福卻感覺溫暖。這些小小的記憶寫在我們的書里,讓一種真誠的善意銘記在心裡。這個記憶只是一碗小小的點心,卻映射出山裡人家高貴的人品。是的,二十幾年就這樣過去了,我還是能記得,那不應該被忘記的,一碗小小的點心。
我的哥之前在一個小山村裡開山打石,並且招收了一個當地徒弟,後來,這個徒弟的一家人就和我哥成為朋友。那個時候,要去那裡的山上開山打石,得騎上十幾二十公里的自行車。因此,哥在沒結婚之前,並不是天天回家的,而是帶上一些米,買上一點菜和肉,然後,就在那個小山村裡,租上一個房間住下,每天早上天一亮就上山打石頭,晚上就在那山村裡住下來。過一些天或者下雨天不能上工,他才會回家的!
我也記不得那一次我到那小山村裡去找我哥做什麼,但我卻記得我先找到了哥徒弟的家。哥的徒弟看起來並不高,卻是比較精壯的樣子,他看見我來了,很熱情,先和我說了一會兒話,又叫來他母親,然後對我說:“你在我們家裡坐一會兒,我到山上幫你叫師父下來。”我聽從他的話,在他們家裡的椅子上坐下來,然後看見他走進灶房裡,從鍋里掏起一碗什麼來,一仰脖子就喝下去了。我猜那是地瓜糊,就是用地瓜磨細,濾去澱粉,然後加水做成糊狀煮熟,餓了就掏一碗喝!他喝完之後,走出灶房,我看着他的背影一直往山上走去。
他的母親過來給我泡一壺茶,然後對我說:“阿妹,(閩南人稱呼小孩子的意思,不分男女都這樣叫!)你自己喝茶,我去給你做一碗點心吃。”我不好意思阻止她地說:“不要了阿嬸,我剛吃過飯才從家裡過來的!”“什麼剛吃過啊?路這麼遠早就餓了,人家說‘後生家,跳過溝,吃三鍋’!”老人家穿着一身黑色的、寬得能裝上幾隻母雞的滿是補丁衣服,梳着一個大后包頭,頭髮看起來也掉得差不多了,黑黑的臉上滿是粗粗的皺紋,她笑嘻嘻地說:“你坐着坐着,我出去一會就來了……”
我從小比較不愛說話,也不懂得跟人家講客套,既然阿嬸說要煮點心給我吃,我也就沒再說什麼話了,一個人坐在他們家房間的舊木椅上。這木椅沒有上過漆,所以看起來很老舊的樣子,能看得見深淺不平的木紋溝。我順着木椅開始四處盯了起來,這是一個小小的房間,有一張床和一個小木桌子,還有一個看起來會搖晃的舊柜子。地板上沒有鋪地磚,黑黑的一片泥地高低不平,象大海上沒有起風時的波浪,皺皺巴巴的。再抬頭往上看去,老舊的房頂上排列着黑色的屋瓦,屋瓦下面是讓歲月漆黑的木樑和檁子,外面的陽光從小小的玻璃天窗下折射進來,給這小黑屋帶來一點光亮和溫暖。
從床巷裡不時傳來一股難聞的尿臭味。閩南人之前都會在房間床巷裡放上一個小馬桶,小便的時候就往那裡面排放。因為人尿是很好的農家肥料,所以一般都會等到尿積滿了一桶,才會挑出去澆菜的。我們家當時也是這樣的,只不過可能是因為自家的馬桶經常聞,比較習慣了,所以沒有感覺到那麼惡臭吧!雖然這樣的老房子我以前也住過,但我們那個時候,家裡已經蓋起新瓦房了,並在新家裡面住上幾年了。所以開始在這個房間里坐着老不習慣,那一股難聞的尿臭味讓人感覺到心裡很難受,有種想要嘔吐的感覺,但又沒有地方去坐了。除了這個房間之外,外面的一間是阿嬸的灶房,在灶房旁邊也搭着一張小床。估計是家裡面房少人多,所以連灶房也搭着鋪蓋,我看到阿嬸就在那裡邊忙着。
當時我只能在那房間里坐着,並拿眼睛四處瞄着。很快,阿嬸就從外間那灶房裡端來一碗麵線糊,熱氣騰騰的,放在我坐着的桌子上面,並把筷子遞過來給我說:“阿妹,快吃快吃!”我順從地接過她手中的筷子,扒開上面的麵線一看,差點暈死過去。我不安地說:“阿嬸,我不餓的……我不吃。”“哪會不餓啊!跑了這麼遠的路了。要吃啊,快吃,快吃,好吃着呢!別讓人說你到我們家來做客,還餓着肚子回去……”我一時無語,臉上很為難,卻不好意思辯解,順從地拿起筷子扒來扒去,並開始喝了一口湯,很咸。我的臉皺起來,阿嬸又對我說:“我要去忙了啊,阿妹你慢慢吃,不要急!要全部吃完的,不能留下!”我點點頭,一邊看着她走出去的身影,一邊看着面前那一碗都是肥肉的點心。
因為從小就害怕吃肥肉,所以一直都長不胖。即便是在家裡,煮肥肉也要燉得爛爛的才敢吃上一兩個。阿嬸給我做的這碗麵線裡面,有兩個雞蛋,還有十幾塊大大的比大姆指頭還要粗的、白白胖胖的肥肉。所以我當時一看到那些大胖小子,就開始有點犯暈起來。但當時我不敢說,又不敢把那些肥肉留下,夾着一塊塊肥肉放到嘴裡嚼起來。這是些鹽腌制過的大肥肉,很咸,加上麵線本來就咸,所以這點心煮起來實在象在吃鹹菜。山裡人平時下街很不方便,所以買了些肉總是要用鹽腌制起來,平時捨不得吃,等有客人來了,才會拿出來招待客人。
當時我把肥肉夾到嘴裡很想吐出來,但我從小就有愛惜糧食的習慣,就算飯粒掉了我都要揀起來放到嘴裡,何況是這些被山裡人視為“好料”的大肥肉。所以我一塊也不敢吐掉,一塊也不想留下來,我下定決心,一定要消滅這十幾個大胖小子。我用牙用力一咬,油就從嘴裡擠出來,我真的吃得好怕啊。後來乾脆閉着眼睛,流着眼淚,不敢用力去嚼,只要能咽得下去,就囫圇吞棗地給往下咽,把這十幾個大胖小子全部給消滅了。說實話,可能在我的記憶里,這是我吃過最難吃,又最感動、最難忘的一餐點心。
吃完點心后,我一個人傻傻地在原來地方坐着,頭老犯暈,一直打着飽咯兒。哥從山上下來,看見我傻傻的坐像,問我幹嗎了?是不是沒吃飯?是不是累了?我說不是的!我說剛才吃了阿嬸做的麵線加肥肉,很飽的,可是頭有點暈暈的。我強打起精神來,衝著哥傻笑着說:“我吃了十幾塊大肥肉的!”哥聽完之後,也會意地笑起來了!
許多年後,這碗點心的記憶依舊在我的心裡不能被抹去,以至於我越來越成熟越深有感觸。山裡人純樸真誠,待客大方,他們總是把自己捨不得吃的東西拿出來招待客人,讓朋友吃肉,自己卻背地裡喝地瓜糊,這種真誠的待客方式讓我永生難忘!這碗小小的點心,雖然吃不出味道,卻吃出了溫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