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淚的母親節
諸葛玉兒
當母親告訴我，她的眼睛徹底看不見時……我幾乎從車上栽下來，心裡陡然生出一種絞痛，痛到每個細胞里，痛到無法呼吸……母親，一個多麼要強的女人，經歷了人世間所有的痛苦、打擊、磨難……從沒有倒下，古稀之年卻沒能躲過眼睛帶來的悲痛……
提起母親，我總不能控制住感情的驚濤駭浪，眼淚止不住地流……想想她苦難的一生，哭倒在母親節的夜晚，哭倒在霏霏的細雨中，淅瀝淅瀝，如泣、如訴……
母親姊妹13個，她排行老三。她那個年代，害了眼病是沒錢醫治的，最終在花季年華，一直拖到眼底出血……再後來戴上1000度眼鏡也只能看到0.1；母親說她小時候就經常閉着眼睛做事，等到將來失明后不至於無法生活；視力的障礙，讓她失去很多發展和擇業的機會……那是塊心病，長久地壓在母親心底。
母親嫁給了很有才華的家父，儘管那時他正落魄（被錯化成右派），母親不忍看父親挨批鬥，在一個漆黑的夜裡私自放跑了他。這還了得？！當時的生產隊長藉此百般刁難：讓母親一人干幾個男勞力的農活；可憐母親柔弱的身子骨，全憑着一口不服軟的骨氣支撐着，每晚都干到月亮升起；母親說：姐姐常常被扔在地頭，躺在一個竹筐子里，啼哭了母親就趕緊過去喂餵奶；姐姐要是安睡了，就趕緊擦紅薯干，然後撒在地里晾曬；夜裡，田野里寂靜，唯有蟲鳴相伴；可她不能停下來，完不成任務，明天會加倍處罰，況第二天還有新任務，千萬不能積壓；最要命的是，可惡的生產隊長居然踩碎她的眼鏡，讓她在除草時，不得不湊近麥苗，一棵棵辨認出草后再拔掉——這樣一來，鋤頭幾乎沒啥用處了，母親就用手薅草；母親堅忍着，她不會讓人看她這個“右派家屬”的笑話……一晃多年過去了……
我來到這個家后，眼睛卻好得出奇。母親總是欣慰地說：“玉兒，以後你就是媽的眼睛了。”我似懂非懂地替她穿針引線，替她趕鴨餵雞，替她拔草拾柴，替她做家務……每當那時，母親總會流淚，說：“玉兒，苦命的孩子……”我總會跑到母親身邊，給她擦淚“媽不哭，哭了眼睛會瞎的……”
我清楚地記得我家後院有棵大棗樹，每到碩果累累的季節，我就猴子般攀爬到樹杈上，用竹竿打落枝葉間的棗子，母親在下面拉起床單子接着，免得掉在地上摔破了棗子。我把樹上棗兒打得一顆不剩，母親就誇我眼睛好使……
說也奇怪，母親眼睛不好，卻有一點很神奇：在月光下，她可以看到報紙上細小的鉛字。她湊着月光給我們幾個孩子讀書讀報，成了我兒時最美好的記憶，母親也會自豪地說：“這下省了電費了！”聽家父說，曾帶她到過很多大城市看過眼，當時眼科權威們都不能斷言她的眼到底怎麼了，只是連連稱奇。
母親心情好的時候，會跟我們講起關於她的眼睛發生的一些事：一次，她抱着我姐姐到朋友家玩，我姐大便在報紙上，母親小心地兜好，看到窗子開着，就來了個投擲手榴彈的動作，狠狠拋去……“啪！——嘩”……原來窗子上有層窗紗……當時把她朋友家弄得狼藉一片，她朋友哭笑不得！還有一次，她接過我新打來的醋瓶子往牆上掛，誰知“啪”一聲，瓶子落地，碎了，她心疼得連連跺腳，連聲責罵蒼蠅落的不是位置——錯把蒼蠅當釘子了！還有一次，爺爺的扣子掉了，母親急着到院子里找，看到地上黑黑的一團圓東西，以為就是扣子，蹲下身子就去拾，誰知摸到的是雞糞……類似的事情還有很多，母親講起來繪聲繪色，我們聽得狂笑不止！當時體會不到眼睛不好的痛苦，也不明白母親為何講完后先是笑再後來就流淚了……
母親因為生活壓力大，總是不能控制住情緒，我們姊妹幾個整天因為做錯事被打得雞飛狗跳的；一般情況下，我們挨打時是不跑的，怕母親氣消不了氣壞身體。但有一次，她抄起擀麵杖打過來，我機靈地躲了一下，從她胳膊下逃出屋子……不敢走遠，站在窗台上，她找遍院子，居然沒看到立在窗台上嚇得瑟瑟發抖的我；那時我惡毒地想：母親的眼若是瞎了才好呢！到夜色籠罩了院子，母親大聲叫我：“玉兒，快回來，我不打你了……我看不見……”看母親眯縫着眼睛站在我身邊卻看不到我，我又心疼起她來，嘆口氣回到屋裡，幫她做事……
因為家父去世早，我過早地懂事了，從來不會在母親跟前撒嬌耍賴。自己清楚如果學習不用功，將來肯定找不到工作。那時已經到城裡來上學了，白天時間不夠，晚上燈下讀書到十二點，母親怕影響到我的視力，就把大燈泡擰下拿走，我卻打開手電筒鑽進被窩去學習……不聽老人言，吃虧在眼前，我的視力在中學時代減弱了，這件事我一直都很愧疚。
前些年，母親身體開始有病，糖尿病，哮喘，一隻眼睛白內障，另一隻黃斑變性，飛蚊症，我請假陪母親到眼科醫院檢查要動手術，聽說費用得三千多，勤儉的母親說：“不治了，白內障的手術雖然簡單，但治癒率不高。只要現在通點光就行……”
從那以後，愛看書的母親總是艱難地看書，最喜歡把我發表的作品挨着臉龐，吃力地去看……每當看到那畫面，我的心就是陣陣刺痛難受……我的母親，辛苦操勞一輩子，老了老了卻……
直到昨天，母親哽咽地告訴我：她的眼睛徹底看不見了……我無法想象她內心的痛苦，哎！窮家事多！大學畢業的大弟因為工作問題，突然就抑鬱了，接着就躁狂……已經夠讓她操心了，今後怎麼辦呢？因為今天有事忙到很晚，沒有回去看她……明天雖然有時間，又是母親節，可我卻鼓不起勇氣勸慰她，因為要面臨的是一個精神脆弱的老年人，要給的是解決問題的辦法！我焦急得在屋裡團團轉：先去做手術？萬一不行，換角膜？我能否給母親的餘生帶來一片光明？
母親，原諒我沒有回去看望您！連句安慰的話也沒說出來，明天吧，明天回去，我要告訴您：女兒的文章又發表了！大弟的病情有所好轉了……母親節，我會陪您一整天，帶您洗個澡，做個髮型，給您洗洗腳，剪剪腳趾甲，再把您住的屋子收拾一下，然後就讓您躺着，給您讀中外大事——您說過這是您最大的享受。我還要勸勸您：兒女們都長大了成家了，該省心的時候就別再操心了；讓自己享點福吧！別讓我的心疼痛難言——您自己活得跟鬼火似的，還想做太陽普照大地？呵呵，兒女只希望您能長命百歲，安度晚年！打字於此，淚流不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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