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鄉的河流被掩埋了,我很難過。
我很難確定家鄉的含義,來到石家莊兩年多,漸漸熟悉這個城市。可是要我在此地生活幾十年,便能成為我的家鄉嗎?街頭巷陌的熟絡,並不能消除一個人心中的漂泊感。
這兩年回家,不喜歡家人接車,我開始享受一個人打車回到小城,再獨自走回去的孤單過程。聽着熟悉的鄉音,走過熟悉的街道。尤其是在夜裡,當我走進小城,旋即便被接納。
你也許覺得城市沒有感情,可是要接納一個人不是件容易的事。他們長了狗的鼻子,一旦接受你便不容易忘記。
城市要比人可靠得多,他總在沉默。
有人說,父母健在,兩三好友便可算是平淡的幸福,我在想有一天這個城市若再也沒有我的父母親人,只留下一所空蕩蕩的房子,我還願不願意回來。
我不能像面對所有路過的城市一樣面對小城。家鄉的含義,很可能是一段時光,是一段在最美年華里毫無保留彼此託付的時光。
彼此——是我和小城。
在以後的所有年頭裡,都不可能有這樣一個地方值得義無返顧的依賴。
帶他去流浪吧!美好的歸宿,永遠就只是回憶。
家鄉的河流被掩埋這件事,是我媽告訴我的。
有一天我說,媽,我想回去看看。她說,好,可是已經大變。
我說,那條河還在嗎?媽說,不在了。
然後講起河流被埋這回事。
而且,村子已不再需要河邊那口古井,人們用自來水。
村口的小石門還在不在?我沒問,我已經不想回去。
我八歲之前,記事之後生活的這個小村莊,被我從記憶里格外分離出來,那是隨着年齡的增大卻逐漸清晰並且不斷向我展示美好的故事。
而我的高中,初中,甚至無憂無慮的小學生活,都是垃圾白一樣的顏色,就這樣嗝在心裡千年不腐,還好我不必活千年,我吐不出來,就只好暫緩遺忘。
那時候家裡開了一個小賣部,油鹽醬醋,供一村人用度,媽是大掌柜。
後來我媽向我提起那年為了開起這家小鋪究竟花費了多少心思,我是無從考量。可是她提起年僅五歲的我陪她進貨,看店,不僅啞然失笑。媽寵我寵的很好,我從小就做着一個男人該乾的事。
那時候她還很年輕,我有想過歲月可不可以不讓她變老,來等我長大。
家門口正對着一口礦井,逾過一片荒地,坡底就是我的河流。
我來外地求學,說是山西來的。都會有人問,你家開煤礦的嗎?那時候我就真想把臉抹成炭黑,告訴他其實我是礦工。看他們恍然大悟一般。
山西和煤真的有着不解之緣,像我,如果不是煤老闆,就很可能只是礦工。
可是我覺得,這沒什麼不好。
我媽說,那條河的源頭是一個泉眼。每到了黃昏,洗衣服的婦女三三兩兩回家趕着給下工的男人盛飯。我爸很可能就帶我到溫熱的河裡去洗澡。
“帶你兒子去洗澡。”我媽說。
我就這樣光着屁股在夕陽里瑟瑟發抖。水是暖的,他流動,所以溫柔。
我問:“爸,好了沒?”
回答:“就快了,冷吧?”
“嗯。”真的好冷啊!
可是在以後的很多年裡,我再也不肯輕易對誰說出我冷。
關於河流的另一個記憶就是青蛙,我喜歡豢養各種動物,我養過雞鴨和兔子,我最喜歡緘默的魚。
家鄉的河裡沒有魚,我想同是生活在水裡,青蛙該是他的遠房親戚。
我們在小河偏上游的地方捉蝌蚪,那兒的草叢裡會有各種危險的東西,我穿着比同伴們光鮮的衣服,每走一步都小心翼翼。
後來他們說,不用你來捉了,我們捉到了送你。
我更喜歡自己捉到的,雖然不多,可是它們呆在我的瓶子里,要比同伴們的活得更久。
我堅持每天換水,石頭和水草。我一直以為,那樣的我會有人來珍惜。
可是後來我的蝌蚪走了,跟同伴爭執之後被我丟到河裡,沖走了。
我哭了,鬧了,也累了。才回家去。
以後我真的累了的時候,我就回家。
那只是一段很短暫的幸福時光,再後來我的性格飽滿到這個家已經無法撫平我的創傷,我才更嚮往流浪。
一個人成長了,看這個世界的眼光,也會發生變化。
那時候我很懷念遠方的親戚捎來的各種禮物,乾果,棗泥。現在看起來,所謂遠方大概只會是我們後來移居的小城。我把心以外的地方都稱為遠方。
我心裡卻藏着很多故事,遠方的一草一木,並不能引起我多大的嚮往。
我對這地方的依賴,不過是最自然的事。
就像是一對戀人,他們說,我們這樣相愛,我們永遠不分開。可是他們分開了。
所以在某一天的中午,爸媽就帶我離開這個地方。
過了幾年我回來,看着這兒的一切,竟只是個局外人。
局外人——我日後路過每一個地方,怕都只能是局外人。
我性格靦腆,面無表情,看着故居右鄰黃爺爺的眼睛,說不出話來。
就這樣我走了。
我曾經看到過一隻被拋到地上還未就死的蝌蚪,被人一腳踩下去模糊一片。我曾親自參與過對一隻蟾蜍的屠殺,那些尚未被消化的蟲子從蟾蜍肚子里爬出來。學校破土動工,成千上萬遷徙的螻蟻毛蟲被踩成肉醬。我篤信感同身受這回事,可事實不是這樣簡單。
想象被無辜奪去性命的怨恨吧。那些對於兇手的怨恨卻不得付諸報復,權衡這兩者之間關係的只是力量而已。
我的童年,那被安然保護的日子已經過去了,那個家的暖巢依然堅固,築巢的人卻老了。我要怎樣才能明白,要獲得多大的力量,才能保這方暖巢永不受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