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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小伙怎麼不穿衣服

白雲飄飄範文網 編輯:得得9

  一九七六年七月二十二日,那是一個永遠也不可忘記的日子,那是我一段很有意義的人生的開始,我正正規規地參加了隊里的農業生產勞動。

  一九七六年七月二十一日下午,我在縣城中學的籃球場上參加照完畢業相,就自己用了一根木棍,一頭掛着背包、衣物和臉盆,一頭掛着裝滿了書本的沉甸甸的小木箱,獨自一路,步行三個多小時,走完30多里路,回到了我那莽莽崇山峻岭中的小山村。

  當晚就找到隊長,正式要求參加隊里的勞動:“老叔,我高中畢業,回來參加勞動了,從明天起,安排我的工作吧。”隊長馬上派人去把副隊長和會計叫來,這是當時隊里的全部幹部了,簡單地討論了我的工作,其時大隊的民辦學校正缺代課老師,當時在學校里的那幾位,只是初中畢業,從後來參加高考的情況看,他們的學識,客觀地說,都比不上我。但隊里的會計(那也是我們的大隊會計兼大隊支部委員,說話很有份量的人物啊)半開玩笑半認真地說:“好啊,高中畢業,知識分子了,不能讓他閑着,得讓他好好鍛煉鍛煉,就讓他在隊里參加農業生產吧。”就這樣,第二天,我就正式參加隊里的農業生產勞動了。

  命運啊,有時就是這樣,一次偶然的機會,可以毀掉一個人,同時也可以磨練出一個人的。那時我還不滿十八歲,再加上幼年時歷經餓飯的豐厚底蘊,或者是“大器晚成”,哦,應該是大個頭晚長成吧,那時才一米五左右的身高,連毛帶皮全稱了就百來斤吧,二尺七寬的布,只需八尺,做衣服就已經綽綽有餘了,兩臂伸開來,實在是把不了那五尺多寬的灌斗的兩邊。所以當年參加收莊稼,母親還專門把我託付給熱心幫助我們的幾位長輩,輪到我扛灌斗的時候,全由他們代勞了。

  是啊,那灌斗,五尺多見方,二尺多深,全用一寸多厚的木板(底板用耐水性很好但要重得多的杉木板,牆板用較輕的泡桐板),再加上結構框架的厚木方,怎麼說,也有百多斤重啊,雙手伸開都把不了兩邊,反扣過來扛着看不見幾尺之外的路,更看不見路邊的荊棘,稍不注意,被什麼地方牽挂住了,一跤跌下去,就會造成終身的致命傷,以我當時那麼短小的身量和嫩撮的筋骨,哪裡能承受啊!再說,摔壞了隊里的灌斗,一是家裡根本無法賠;二是隊里當時也很難找那麼寬厚的木板;三是找到木板修復得來,就誤過了秋收的黃金時間,那可就是對父老鄉親犯罪了!老農民最怕的就是“有種的天,沒有收的天”——辛辛苦苦種了一季,眼看着糧食即將到手,可是天天下雨,不收回來,糧食就爛在地里,讓人痛心;收回來沒有太陽晾曬,漚爛在倉庫里,更讓人痛心啊!

  可是,收完那一季莊稼,我在磨練中成長起來了,強壯起來了,一百二三十斤的擔子,請別人幫抬到肩上,一口氣,連跑帶跳,走幾公里山路,無論是把肥料送到地里,還是把莊稼收回來,還是割草打柴,無論是天晴,還是下雨,都沒問題。

  我的責任,也明確了,個人承包(那只是生產管理過程中為避免人多到某一區域沒有足夠的活可做,浪費勞動力,而進行的生產責任的分片負責,不是後來“土地承包責任制”意義上的承包)的責任田,是當年外公勞動時承包的片區,也算是“世襲祖業”了。責任地,是隊里調整的一大片,由我和一個比我大四歲已參加了多年勞動的小夥子協商劃分。那是一片中間大窩凼兩端帶着槽子的玉米地。一邊的槽子靠着馬路,地里全是大小不等的石塊,還長着很多油桐樹,滿地是樹根。另一邊的槽子地里沒有那麼多石頭,也沒有那麼多油桐樹,但是遠離馬路,而且邊上的荒山是人們常常丟棄死娃娃的地方。那時我還很膽小,怕寂寞,更怕那時常丟死娃娃的荒山,我也不懂得估量地面多少,更不懂得地里農活的孰難孰易,就選擇了靠近馬路的這一邊。後來聽到懂的人說,我這邊的工作量和難度,比那一邊要大得太多,這個劃分不公平。但是,是別人讓我先選擇的,已經很照顧我了,我哪能反悔?再多,也是活,再累,也是鍛煉吧。何況,既然回來參加農業生產了,還怕累嗎?我那些祖祖輩輩在山裡勞動的父老鄉親們,何時說累過?

  就這樣,那一片地,只有種和收兩道工序是全村人出動。中間的管理,有種下之前的一次鏟地坎和春耕,種下玉米之後的三次薅地(除草鬆土),收完之後的砍玉米稈、犁老闆地炕冬,共有七道工序,每一道的計分量,從幾個工到幾十個工,多少不等。那時的一個工,就是一個工作日的基本工分,計15分,上午5分,下午10分。

  其中一些工作,有着特殊的講究。如砍玉米稈,只能用鐮刀平着砍,這樣砍出來的玉米樁,口子是平的,不容易刺傷腳。既不能用鐮刀從下往上割,也不能用其它刀從上往下砍,否則砍出來的玉米樁,口子是尖利的,極容易刺傷腳。有些粗心的人,不知多少次被這樣尖利的玉米樁刺傷過,甚至把腳板刺穿。

  薅第一道的時候,要很輕地挖松包穀苗根部的土,還要把多餘的長勢弱的苗拔掉,每一窩只留下兩棵茁壯的,長不出苗的地方,就要從其它地方選茁壯的苗,先除去半截葉子,再挖好窩,從窩裡找濕潤的泥土,輕輕地壓在苗的根部,再深淺適中地蓋上其它泥土。沒壓好根的,玉米苗吸不上水分,活不了。第二道和第三道,就不同了,要先用手把玉米苗根部的野草扯乾淨,再用薅鋤把附近的野草鏟來埋在玉米苗的根部,讓草腐爛了作肥料;沒有草的地皮,得用薅鋤全部刨翻,避免長草。一整天在地里,彎着腰,面朝黃土背朝天,在烈日下,汗流浹背地薅着,前面的一隻手用力往地上壓,後面的一隻手用力往身後拉,把草鏟起來,把板結的土地翻鬆,薅幾窩,伸伸腰,舒緩一下疲勞,時間長了,只伸腰舒緩不了,就用薅鋤把立在地上支撐着休息。個子矮小了,薅鋤把長了,只得頂着下巴,根本不是什麼休息;個子高些,正好頂着胸部,就要舒服得多。

  可是其間的那種苦和累喲,大概只有親身經歷過的人,才解得其中味吧。薅鋤碰到了大小不等的石頭,就要翻跳起來,得用大力氣往地里按,一天下來,兩隻手的虎口都是麻木的,幾天下來,那感覺就已經說不清道不明了。天長日久,那虎口着力的地方就結起了厚厚的老繭,幾番耕種下來,再纖細柔弱的手指,也變得那樣的粗壯而有力。

  還有,薅地的氣候條件,最好在陰天過後是晴天,人在陰天鋤草鬆土,過後接着就是太陽的曝晒,雜草死得徹底。但是,天總是不如人願啊,這種天氣並不多,又不能專等到有這樣的天氣才薅地。在雨天薅地是最愚笨的,一是雜草不容易死,二是泥土拌着雨水,很容易粘着薅鋤,越薅粘的土越多,薅鋤越重,也就越費力。除非雜草已長到不可再拖延的時候,或者邊角掃尾的時候,才在雨中薅地。

  更多的是在烈日之下,雜草死得徹底,但人也特別累。薅第一道的時候,包穀苗矮小,沒有什麼可以遮擋太陽,地面反射的熱量大,加上乾燥蒸騰的熱氣,熏烤得人汗水滴噠滴噠直掉。薅第二道的時候,包穀苗齊腰高,又容易被薅鋤把碰壞。不注意的人,地薅完了,一地的包穀苗被碰得七損八傷,就像一地的殘兵敗將,萎靡不振,還要被老年人痛罵。薅第三道的時候,包穀苗長得有人高了,葉子已長得粗糙老練,舒展開來,縱橫交錯,人彎着腰在包穀林里鋤草,包穀葉邊緣的鋸齒在手臂上、臉上甚至頸項上磨蹭刮擦,滿是縱橫交錯的看不見的小傷口,那咸澀的汗水浸入其中,腌得皮膚又痛又癢,倍感難受。這時候,你要穿着衣服吧,那衣服帶着汗水往下墜着,總覺得不痛快;要不穿衣服吧,薅起地來倒是爽快得多,可是被磨蹭刮擦的就更多了,看不見的傷口也更多了,更難受了。

  我當時是第一次正正規規地薅地,根本不懂得這些,只圖爽快,竟然把外衣脫了,只穿一件白背心(五六十年代打籃球的年輕人穿的那種),在烈日之下,穿行勞作在包穀林中,任憑包穀葉磨蹭刮擦,任憑汗水浸入,薅鋤把大小不等的石塊碰得叮噹作響,響聲傳到繞山的馬路上。

  有時聽到過路的人在感嘆:“哦喲,那小伙怎麼不穿衣服啊!”

  熱心腸的人就直接大聲地勸我:“小伙,你拿件衣服穿上嘛!”

  我一邊薅着地,一邊回答他們:“衣服我帶來的,掛在桐子樹上了。”

  “嘍,你這種做法好嚇人啊!”

  伴隨着勞動的節奏和力量,輕重緩急的叮噹聲,這種遠距離“交談”的話音,還有路人的嘖嘖讚歎和陣陣笑語,彙集在一起,構成了一支單調質樸而又富有生活情趣的旋律,彷彿在為辛勤勞動者伴奏,從大地上升騰,縈繞在大自然空曠的懷抱中,倍增了勞動者的精神——哪怕十來天過後掉了一層皮,也全然無所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