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對我來說,天空更像是一個隨時都將逃離的空洞。足夠的空虛和無端的空曠越過一層層藍色的遲疑,在深淵的曠野中尋尋覓覓。直到這個最親近最陌生的遙遠終將變成一種不耐煩的怠倦和疲憊。它猶如鑲嵌在瞳孔里的畫面,與我們朝朝暮暮保持着最親近的遙遠。
對於天空我知道的不會比別人更多 。它是這個世界最迷人的一部分。那驚訝的藍色,像沉默的歲月,又像時間堆積的肥料。
二
我堅持不用臟手去翻一本新書的第一頁或者第三頁。即使是剛洗過的手,我也要回憶一下是否接觸過抹布和門把手之類的東西,如果不能確認,只好又給自來水、香皂和手巾添麻煩了。我相信這種潔癖不會只有我一個人享有。
對於視書如命的人,當他把一本喜歡的書拿到手,折磨他的首先是狂熱的興奮導致的過分的愛惜。在自己準備大吃一驚之前,他不會讓自己的閱讀感和愉悅感受到干擾和影響。似乎覺得唯有這種怪異的敬畏方式,才能不辜負美好的文字給我們心靈帶來的深層的照料之美。
三
在沒有辦法知道自己被提前列入某種安排的時候,你會莫名其妙地成為一顆父母希望的種子。你有理由對這種不可思議的事物所產生的懷疑保持沉默。重要的是,生命一經啟動,所有的事物都在強化你求生的慾望。無法解釋的東西偶爾會被你拿出來思索一下,但它很快被我們生的興趣忽略的蕩然無存。
從此,我們攜帶自身的密碼,高舉本能的旗幟,為我們的開始而結束,為我們的結束而開始。求生的願望永遠被複制下去。因為我們以此為生。你也許會抱怨生活什麼都不是?他就是在我們的手和嘴之間擦來擦去的臟抹布。但這不重要,就我們個體來說,凡是生命所能給與我們的它都沒有截留,我們以生命的姿態來體驗生死,並且依然活在最迷人之處,不也就可以了嗎?
四
有一段時間,不知為什麼,我總是朝着莫名其妙的方向走。卻從未到達過那個地方。我曲曲折折地接近,卻發現自己仍然被關在外面。所以很長一段時期我總是不能把一段路走完。道路依然可以回到道路,它是無辜的,而那段缺席者的旅程被悠長的嘆息擋住了去路。我就像是那木頭上一條條的樹枝,總是曲曲折折地接近,總是不能抵達。
五
雪扯平了大地疲憊的褶皺和蕭瑟的稜角,讓村莊變得低矮又平整。幾片枯萎的樹葉孤零零地掛在樹上,彷彿是雪把它們關在外面。太陽落在了另一個早晨。酒瓶越來越空,彷彿被扔在空氣外面。雪花從樹梢悄悄進入村莊,進入院子,進入籬笆牆。鳥踢翻了樹枝上的雪在木頭上遊走,這個冬天雪再也沒有從樹枝上回去。
我關上門,是想把東西放回原來的位置。而結果是我讓門把我關在了空氣的外面,外面的空氣好像都不在空氣里,它們彷彿在關門的地方顫抖了一下,然後沿着聲音裂開的縫隙朝田野的深處走去。
在城市,生活是垂直的,立體的。回到老家,失去了上下樓的階梯感。一進院子,開門就上炕,這怎麼會哪 多出那些距離都到哪去了,沒有距離感的缺席為什麼總是交給鄉村
這個夏天,木頭在長。父親的蔬菜在長,母親餵養的雞鴨鵝的肉在長,我在鄉村的大腦里沉默。鄉村的沉默不讓走慣了樓梯的嘴說話。我推開窗子戶,敞開的窗子替我問夏天 趕在城市變壞之前離開,我希望它不是希望,也希望它是希望。大地在遠方突然消失,彷彿掉進天空的嘴巴里。
窗戶沒照出我的希望。我看到我的血管像一棵大樹栽在我的身體里,爸爸在心臟那裡留了一個蔓,我就接了一個草莓,那個草莓在我心裡活過了冬天,活過了很多年。從那以後,看見幸福我就笑。我不會伸手要,那東西一要就沒了。我只想要一扇窗戶,它不能把一個國家、一個城市映照在裡面,我只是想要一個家的感覺。
六
儘管我已經站在了那個可以讓自己隨便看看的地方,但心裡隱藏的那小小的總想說了算的優越感還是引導我有意朝着自己喜歡的方向望去。
一顆北方高大的闊葉樹將它那條最低的樹枝垂到我面前,樹葉像懷了孕似的,綠的可怕,很刺眼。但不至於擋住那條河。那是一條通往大河的小河。如果去打聽,不會不知道它的名字,但當著河的面一定要叫它的名字,這個理由並非讓我這樣做。河水沒有可怕的漩渦。也沒有驚恐的風浪。他流淌的緩慢,你能清楚看到水面上細碎的波紋撕扯着顫動的光線。像是手上晃動的酒杯,迷離、又閃爍。河邊清澈的淺水,在寂寞的沙灘上,在河卵石華麗的睡眠上曬太陽。炙熱的陽光彷彿是太陽穴里發出來的,烤着熱浪襲人的夏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