釣魚城,這座築於合川釣魚山上,面積僅兩個半平方公里的山城,在中國戰爭史乃至世界戰爭史上竟佔有閃光的一席之地。
七百多年前,強悍的蒙古軍隊向孱弱的南宋發起全面進攻,在巴蜀遭遇頑強抵抗,小小釣魚城的保衛戰,使橫掃歐亞大陸無敵手的蒙哥大汗遭受重創,一命歸西。此役讓南宋的歷史延續了近二十年,使得蒙古軍隊未能進入非洲。釣魚城,如同一根堅硬的鐵刺深深釘在巴蜀大地上,釘在蒙古人的心中,此後三十六年中,元軍頻頻攻打此城,但是屢戰屢敗。釣魚城的失敗,成為蒙古人難以去除的痛。
炎熱的七月,我來到這裡,瞻仰這座英雄的城池;但經七百年歲月,釣魚城留下的,是濃蔭下零亂的斷壁殘垣,還有一株八百道年輪的桂樹。這古舊的石頭和滄桑的桂樹,記憶了那一場場鐵血無情的生死拼殺,同時記憶着一個末路英雄的名字——王立。
王立,時任南宋合州安撫使,釣魚城的最後一位守將。
三十六年的堅守,使釣魚城如同一盞光芒四射的燈塔,激勵着南宋軍民的抵抗意志;但是,面對瘡痍滿目國祚已盡的江山,面對四面八方如狼似虎的強敵,曾經英勇無敵,智勇雙全,令蒙古軍隊心驚膽顫的王立,最後向元軍遞交了降書,蒙古人終於完成了征服南宋大陸土地的最後一筆,不久,宋丞相陸秀夫在崖山負幼帝趙昺蹈海,南宋王朝黯然地離開歷史舞台而去。
領導釣魚城英勇抗敵時的王立,無疑十分令人景仰,如高高的釣魚山屹立在三江匯流的大地,然而,降將的結局卻令其形象折損,聲名掃地。如今,時光已逝去七百多年,人間也幾番改朝換代,將軍的靈柩早已蓋棺,卻褒貶紛紜,仍無定論。七百年來,對王立終止抵抗的行為,貶斥者眾多,理解者亦有,而讚譽者則如鳳毛麟角;仔細思之,應是忠君思想使然。
貶斥王立者,斥其貪生怕死,軟弱失節,罵其背叛民族,甘當“漢奸”,並將其與同時期的文天祥相比擬;理解者認為他救民於水火,不得已失節,值得同情;讚譽者則認為他以民為本,忍辱負重,舍小節而持大節,後者觀點,我非常贊同。
歷朝歷代,判定忠奸者,多以對君,對國的態度為準繩,實際上,在那個“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的時代,君就是國家的全部;民眾的生死似乎與國家無關。儘管孟聖人竭力主張“民為重,社稷次之,君為輕”,但君王的認知卻與此相反,行為方式更是大相徑庭。在漫長的封建社會,極少有人以民眾的生死去評價歷史人物的功過是非。
王立是一名驍將,絕非貪生怕死之輩。他槍林箭雨,出生入死數十年,早將生死置之度外,若用與敵死拼或殺身成仁的手段來求得名節,是何其簡單;但是,當時陷於重圍的釣魚城幾乎彈盡糧絕,與敵力量懸殊,抵抗難以為繼;更為可怕的,是城中尚有十餘萬逃難而來的百姓,他們所面對的,是積三十六年血仇且嗜殺成性的虎狼之師,一旦城破,百姓必遭屠城之災。是以全城玉碎為代價求得自身的名節,還是用忍辱屈降停止抵抗來救民於水火,王立陷入兩難的痛苦之中。
這時,王立身邊那位美麗聰慧的熊耳夫人也深為全城百姓擔憂,他勸說王立,以城中百姓身家性命為慮,並願意聯繫在元廷擔任西川王相的表兄李德輝,以保全百姓性命為條件,放棄抵抗。王立經過痛苦思考,答應了熊耳夫人。秉承忽必烈懷柔思想的李德輝同意王立的請降,並親赴釣魚城受降。城開之時,城中百姓歡呼雀躍,無不欣然。釣魚城的殊死抵抗雖長達三十六年之久,但此時,元蒙軍事較量基本結束,天下大勢已定,生存,畢竟是民心之所向。
中國古時,評價一個人是忠是奸,往往以君主的意志和利益為標準,其實,根本標準應該是民眾的意志和利益。忠於民眾才是真正的忠,僅僅忠於君王則是愚忠。歷史人物在窮途末路之時,若貪生怕死,賣國求榮,是為奸;若為民眾利益,忍辱負重,無懼世人的誤解,則為忠,且為大忠。大忠者必持大節。王立所為,未遵循忠君之道,卻順應了民生之意。當時,君已亡,國已破,民眾要生存,讓他們為舊王朝無辜喪命,顯然有違天理。
文天祥死而盡忠,王立生而存節,二人本是殊途同歸,結局卻迥然而異:文丞相一顆丹心,昭然日月,名垂青史;王將軍一紙降書,救民水火,身背罵名。真可謂以死保節易,忍辱保名難啊。王立生時,已倍嘗忍辱之苦;孰料死後,仍難脫萬世罵名。其泉下有知,不知是否會後悔當初未臨陣赴死,或引頸為快?
一腔熱血湧起,以死力拚頑敵,使民眾遭受屠戮,勇則勇矣,但勇而無義;而強壓心中怒火,終身忍辱被罵,使民眾得以拯救,舍名取義,方為真正勇毅,這是天地間最深的忠,人世間最大的義。
清乾隆年間,合州知府陳大文深感王立忠義,將其與熊耳夫人及李德輝牌位請入忠義祠,與抗元名將王堅、張珏、余玠、冉琎、冉璞五人牌位並列,此後百餘年間,後任皆無異議,也許王將軍在天之靈有所欣慰。但至光緒年間,知府華國英卻無法容忍王立當年所為,將三人牌位逐出祠去,並在廳堂楹柱撰聯表達凜然心意:
持竿以釣中原,二三人盡瘁鞠躬,直拼得蒙哥一命;
把盞而澆故壘,十萬眾披肝瀝膽,竟不圖王立之心!
但合州百姓認為王立、熊耳夫人和李德輝三人雖對宋廷無忠,卻對百姓有義,於是另立“賢良祠”供奉三人牌位,由此可見忠君和愛民的區別,官心與民心的差異。
上世紀四十年代,蜀中才子郭沫若對王立也大加韃伐,作詩痛罵,並將王立、熊耳夫人二人與秦檜夫婦相提並論:
卅載孤撐天一線,千秋共仰宋三卿。
貳臣妖婦同祠宇,遺恨分明未可平!
華國英和郭沫若所以如此,也許自身觀念使然,也許時逢華夏國難,情緒難免激憤,王立將軍是否應以當年忍辱之心胸,多多包涵才是。
到如今,賢良祠已毀,忠義祠猶存,當年忍辱救民的王立將軍不知魂游何處。
忠義祠中,聽到遊人議論:
“可惜呀,英勇抗敵這麼多年,最後居然選擇了投降,真是不可思議。”
“難道拿十萬人的生命去換他的英名,就是正確的選擇?”
七百年前,王立的身上罵名紛紛;七百年後,對他當年的選擇,依然是不斷的爭論。
悲乎!哀乎!
釣魚山上,新綠茂生,釣魚城中,舊跡尚存。居高俯瞰,見江流浩浩,猶憶水師旌旗飄揚;流連幽徑,聽林濤陣陣,如聞當年殺聲迴響。光陰似水,物是人非,若王將軍魂歸故地,遙想當年,不知心中會釋然如風,還是依舊沉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