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念母親的辛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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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母親已經去世整整十多年了。這十多年中,我大都在夢中遇着她。夢中的母親依然是那樣佝僂着的身影,乾枯稀疏的白髮和那滿臉刀刻般的皺紋,象一尊雕塑永遠烙印在我的記憶里。

  母親是一位極普通的農村婦女。一生操持家務,養育兒女。沒有什麼驚世駭俗的故事;也沒有什麼值得稱頌的豐功偉業。她唯一的成就,就是在清貧艱辛的日子中養育自己的四個兒女。她的一生沒有享受到太多的富裕和快樂。也沒有享受到兒女給她應有的回報,就永遠離開了我們。母親心身疲憊的身影和對兒女疼愛的點點滴滴,每時想起來我內心都會顫抖,無以為眠……

  清明節又來臨了。我想不出用什麼形式來紀念母親。跪膝長哭,惺惺浠浠,難舒懷念之胸臆;寫一首憾天慟地的悼文,皆因胸無文采,難成文章。日時長久,生活無序,事業無成。我不無擔心對母親的記憶會逐漸淡漠起來。——我應該對母親做些什麼 否則良心難安。尋思良久,儘力拾起紙筆。嘗試着記錄一些母親生命中的點點滴滴。以此勾勒出母親在我記憶深處的音容笑貌;謹此表達對母親的深深懷念。也舒解自己心中對母親長久愧疚之陰霾……

  一、

  母親生於一九二三年農曆五月二十八日。原名付玉盈,小名付竹翠。從小生活在秦嶺南麓一個名叫金盆村的富裕大家庭里。外爺名叫付壽山,小名付繩繩,是當地有名的大地主。母親的兄弟姐妹共有七個。在姊妹五個里排名老四。由於家裡女孩子多,母親出生后,家裡人疏於照看,得了一場奇怪的大病。最終醫治“無效”,在一個陰雨漆黑的夜晚將母親拋棄在野外,任其自生自滅。後來遇到一個早起揀糞的老人,發現一個破藍子里嬰兒啼哭就急忙抱回家喂湯餵奶。然後去鎮上請人醫治。母親命大,幾天後沒成想活過來了。老人打聽到這棄嬰原來是有名的大地主付繩繩家的千金,他不敢怠慢趕緊送去。家裡上下聽說母親被人活着送回來了,都感到非常驚奇,抱回家掙相觀看。外婆心疼的了不得,連連說:“造孽呀,造孽!” 趕緊叫人照顧嬰兒,自己千般感謝老人救命之恩,並賞了老人銀錢和糧食。

  母親總算保住了性命,回到了家裡。但從此落下了耳膜穿孔的病根。後來一出重體力活耳內就流膿血不止,最終導致耳聾失聰。

  母親雖然生活在一個重男輕女的封建大家庭里,由於家景富裕,還是有機會同自己的兄弟姐妹一起上了四年完小學校。這在當時社會條件下是件很不容易的事情,母親不但會寫會算,毛筆字寫得非常漂亮,我們在很多情況下和母親說話困難時就用筆寫出來和她交流。母親天資聰慧勤勞,從小針線刺繡樣樣都會,家裡里裡外外洗衣做飯她都搶着去干,地里農活耕地撥種她都能幫上一把。因此,家裡父母兄弟姐妹都喜歡她。母親從小膽大好強,男孩子能幹的事她都敢幹:上山爬樹砍柴,下河淌水摸魚她都能幹,也常常因此遭到父母的責備。我那時好奇問母親,你們家那麼有錢,你一個地主家的小姐怎麼干哪種活?母親說有什麼錢呀!不就是土地比別人多,雇了幾個長工,實際上家裡人都去幹活,哪能像電影里說的那樣邪乎。——小時的成長過程算是母親一生當中最快樂幸福的時光。

  二、

  父親曾經描述過,母親年輕時的長相非常漂亮,周圍的親戚朋友都非常喜歡她。當她初長成一個亭亭玉立,遠近聞名的大姑娘時,媒人說客絡繹不絕。但母親最終還是選擇了老實巴交的父親。

  說起母親和父親的相識還是非常有意思的。父親年輕時在外當兵,混的還相當不錯,在國民黨部隊里開過裝甲車和坦克;做過後勤處督辦;當過國民黨青油河地區防空哨哨長。那時的父親英姿瀟洒,年輕有為,每次回家探親時,一身戊裝,柱一杖文明拐,時常去金盆村探望大姑。大姑家正好同母親在一個村莊居住。大姑為人和善,遠近鄉鄰的人緣關係非常好,大家有什麼事情都喜歡和她攀談。母親也經常去大姑家串門聊天,也碰巧見過父親幾次面,但從沒有說過話。有次母親向大姑打聽父親在那裡幹事,有沒有成家,好像對父親頗為關心。大姑思付:這樣一個漂亮的富家小姐打聽我家弟弟?肯定對我弟弟有意思。於是就試探着說道:“娘家窮,誰家姑娘願意給他當媳婦呀?!”

  “你弟弟那樣優秀,肯定有姑娘願意。”母親回答說。

  大姑一聽有門,回口就問:“要是你——願意不願意呀?”

  大姑的問話使母親半天紅着臉張着嘴沒敢回話。一扭頭給大姑撂了一句:“你給我家裡人說去。”大姑即喜出望外,趕緊跑回娘家同爺爺商量,怎麼著人去母親家裡提親。

  爺爺頗感為難,付家是當地有名的大地主,自己是小戶人家,怎麼高攀得上這樣的人家 思量半天沒得主意。後來還是硬着頭皮托熟人帶着聘禮到付家提親,付家知道后一口回絕,後來多次託人去遊說,付家始終不同意這門親事。但是母親主意已定,別家提親的人她一概不見,家裡上下對她奈何不得,這件親事就這樣僵持了下來。

  大約過了半年,即一九四一年。父親所在的閻錫山部隊在中條山同日本鬼子打了一仗,幾乎全軍覆沒。當地在外當兵的人家裡大都陸續接到前線陣亡通知書,父親始終杳無音信,爺爺心裡害怕擔心,七十多歲了不顧年邁體弱,拄着拐杖一步一步跋越秦嶺山脈,走了一個多月,也不知走了多少路,到了關中渭南沿途遇見沿途潰退的部隊就逢人便問,打聽父親的下落。許多人都說仗打的很慘,人大部分死光了,從前線跑回來的沒有幾個,肯定找不到了。爺爺拄着拐一路哭一路走着回到家。母親聽說后沒了指望,聽從家裡勸說同玄村一個姓魏的人家訂了親。沒承想快要結婚時,父親不久又奇迹般逃了回來。母親聽說父親從前線逃命回來,堅決要求退掉魏家的親事。氣得娘家上下沒有一個人不咬牙切齒的。外爺哪時在西安城裡開商號做生意,聽說母親的事後,即着奶奶(外祖父有兩房老婆,大的在鄉下我們稱外婆,小的在西安城裡我們稱奶奶)回家看看。奶奶是見過大世面的女人,見到父親后,認為父親人還算聰明利落,想來在外做事將來肯定有出息,就這樣作主同意了這門親事。

  原來父親在那次戰役中只是在後勤醫療部隊當救護人員,前線崩潰后,後勤部隊也成了鬼子襲擊目標,所有人都在逃命,鬼子殺死傷病人員后又四處追逐逃散的醫護人群。父親背着藥包跟着人群也拚命奔跑,後來他發現人多目標大,就一個人脫離人群爬上懸崖洞口躲了起來。及至天黑鬼子回營,他才摸黑下山,躲過鬼子哨兵逃了出來。找到部隊后,由於擔驚受怕,大病一場,好多天昏迷不醒,在汽車運輸途中又被部隊當死人丟在陝西韓城郊外的一個野地里。

  父親命大不該死。在高燒昏迷中又被午夜的一場大雨澆醒。他掙扎着試圖站起來,回身無力幾次跌的在地。他那時又冷又餓,但清醒的意識到必須爬出這片荒地才有可能活命。周圍漆黑一片,他漫無邊地的在泥水中拚命爬着,不知過了多長時間,東方的天空泛起魚肚白,四野也逐漸清晰起來,隱約聽到遠處有狗吠聲音。父親有點興奮朝着狗叫聲爬去。一尺尺一寸寸他實在是爬不動了,就揀起石頭敲打起來,一會兒,狗吠的聲音越來越大,老鄉帶着他的狗搜尋過來……

  這位好心的老鄉把父親背到了他的窯洞,給父親端了一碗麵湯喝了,又安頓父親休息。父親休息了大半天醒來,了解到老鄉孤身一人,家裡很窮沒有糧食吃,父親又柱着木棍艱難地朝着鐵路方向走去。還沒有到鐵路邊,不了,又被沿途抓壯丁的部隊五花大綁送到了渭南兵營。當時部隊逃兵現象很嚴重,部隊兵源很缺,到處抓壯丁。因此對抓回去的新兵看管很嚴,父親多次逃跑未獲成功。

  時間長了,部隊的連長發現父親有文化,就讓他當了後勤文書。這時的父親行動相對自由一些,終於有一天逃跑的機會來了。

  那時部隊糧食缺少,當兵餓極了就去附近村莊搶糧。搶回來的糧食五穀雜糧堆積在一塊什麼都有,連長派父親帶幾個人去統計分類,然後找地方加工。父親趁那幾天外出的機會,觀察掌握了火車站火車停靠的時間和發車的時間規律,記在心裡,等待機會。有一天中午,他在帶人磨麵粉回來的半路上,吩咐他手下幾個當兵的回兵營送麵粉,自己一人偷偷跑到火車站,躲開那些站崗的哨兵,趁火車剛剛啟動爬上東去的一列貨車跑了回家。

  三、

  父親碾轉偷跑回家休養了一段時間,家裡就張羅給父母辦喜事。父親家裡實在太窮,新房裡沒有一件像樣的傢具和鋪蓋。爺爺怕母親家人來了嫌棄,正在四處求借,想置辦一些像樣結婚傢具,可是沒有錢.正在為難的時候,母親聽說了家裡的窘況,叫人從娘家送來了豪華的傢具和鋪蓋,給婆家裝了面子結婚後又給娘家送了回去。

  母親與父親結婚後依然和爺爺、大伯、二伯及孩子們生活在一起(哪時奶奶已經去世)。母親不習慣家裡的貧困,更不能忍受家裡的衛生條件,經常與家裡人鬧矛盾搞摩擦,搞得家裡大人孩子都反對她。大伯家的幾個孩子都患有禿頭病,滿頭都是血痂膿包,孩子們習慣用手抓撓,手臉很臟,母親常常噁心得吃不進飯,很是嫌棄這些孩子。她的東西不讓孩子們去摸;她的房間不讓孩子進。每次吃飯她先給自己盛一大碗放在哪裡準備着。爺爺對小兒媳的舉動非常大度寬宏,他更擔心是母親過不慣這貧窮的日子逃跑回娘家,因此處處偏向母親,替母親說話。

  可是大伯對母親這個有錢的小姐已經忍無可忍,總想尋機教訓。有一次,他看母親提前給自己盛了一碗飯,氣勢洶洶從母親手中奪去飯碗摔在地上,並大罵不止。母親那裡受過這等氣,撲上去和大伯撕打。大伯那是母親的對手,一時被母親打得落花流水,落荒而逃。就此以後母親更是我行我素,在自己房間支起小灶自做自吃,也不允許孩子們進她的房間,不管不顧的過起了自己的小日子。

  家裡發生了這等大事,父親在西安做生意也是呆不住了。回家后給母親好說不成與母親打了一架。母親更是不依不饒,在家裡大鬧不止。她明白是大伯搗鬼,總想尋機報復。有一天夜裡母親手裡拿把牛鞭藏在大院的門后,等到大伯摸黑回家沒有防備,就劈頭蓋臉的打上去,打得大伯滿頭血流不止。這一次家裡都知道母親的厲害,誰都不敢招惹她。爺爺見這樣下去不是辦法,只好給三個兒子分了家。

  分家時理應按大小排序哥東弟西分房子。爺爺偏向老三兒了,把中間三間好房子和門前一棵老祖宗留下來的百年柿子樹分給母親,爺爺日常生活由三個兒子輪流管飯侍候。

  這樣的生活相對平靜了一段時間。父親從小沒有種過莊稼,大部分時間是在外謀生,家裡的農活全靠母親一人打理。母親很是能幹,白天晚上沒有清閑的時候,爺爺打心眼裡高興滿意,也常常幫母親干一些家務或到田地里幫一些農活。這樣日子一長,大伯和二伯家裡就非常不高興了,尤其是二伯二媽埋怨不斷。

  有一次,爺爺輪到二伯家管飯了。爺爺幫母親在地里幹活,忙活了一天,又飢又渴回到二伯家去吃飯。二媽鍋里沒有留飯,壺裡也沒有留水,還對爺爺不咸不淡地幾句難聽話。爺爺飢腸餓肚生着悶氣跑到奶奶墳頭哭了一大場,自己又摸着黑跑到十裡外的二姑家去了。

  從哪以後,爺爺便一病不起,不久就去世了……。

  母親脾性不好,但對爺爺還是很孝敬。每逢爺爺到家裡來,母親都會撿最好地做給爺爺吃。爺爺愛吃麵條,母親磨下最好的頭產面,給爺爺留着做撈麵吃。就連最愛挑剔的兩個姑姑都非常佩服母親對爺爺的孝敬。母親從小缺少父愛,她對爺爺很有點依賴,家裡大小事都聽從爺爺的安排。爺爺的去世對母親影響很大,為此她非常憎恨二伯二媽,認為爺爺是二媽家裡人給氣死的,一有機會就和二媽家裡人吵架。從此,我們兩家結下了長久的恩怨。一直延續到我們這輩人……

  四、

  一九四九年解放了,家裡進行了土地改革。父親由於在外作生意掙了不少錢,拿回家全部買了土地耕牛和農具,這樣富裕生活沒有維持幾年,所有的東西都在土改時被沒收了,家裡一下子成了一窮二白。家裡只有依靠父母在農業社掙工分來維持艱難的生活。從此,母親跌進了貧窮艱難的苦難里,直到去世,沒有享受過一天快樂和幸福的生活……

  農業社勞動很辛苦,一年四季沒有停歇日子。母親為人性子急,愛爭強好勝,干起活來比別人擔的多背的重,可掙的工分並不比別人多;父親與母親不同,一輩子沒有出過苦力,又不會種莊稼,性情又慢,又不愛與別人掙高低,他每天掙的工分比村裡任何一個男勞力都低。因此,我們家每年分到的口糧比村裡任何家裡都少。大人孩子吃不飽飯是當時最大的困難,更難堪的是當時農業社只分糧沒有錢,日常生活中要穿衣買鹽(油、醬、醋幾乎就沒有買過)沒有一分錢可用。眼前更緊要的是每天做飯沒有柴燒,母親一着急連家裡的桌椅板凳都劈開當柴火燒了。父親此時才感到自己很無能,自己一身的本領,在現在這個社會毫無用處,一擔柴禾給家裡都挑不會來。有一次,他跑了四五十里路程上山去砍柴。下午太陽快要落山時,好不容易出了山,過丹江河那座木棍橋時,飢餓眼花,一腳踩空,連人帶柴禾掉進了冰冷的丹江河裡。父親好在人沒有事,爬上了岸,一擔辛辛苦苦砍來的柴禾被大水沖沖走了。從此,母親也開始幫忙上山背柴禾了……

  我記事的時候,就覺得母親是我們家最辛苦的一個。她每天除過在農業社參加勞動外,做飯洗衣自不必說,晚上在石磨上推糧食到天亮是經常的事;紅薯分到家裡一大堆,她會一晚上不睡覺,把紅薯切成片,第二天天不亮就會全部背出去曬好;柿子熟了,她每天摘上一大框,晚上把一個個柿子皮削下來,然後插在已擰好的稻草繩上。不等天亮就已一串串的掛在我們家的房檐下自然晾曬,紅橙橙的好看極了。

  母親不僅吃得苦肯賣力,也在家裡撐門面。父親一輩子斯文懦弱,又有歷史問題,常遭村裡人欺負。母親性情外相,天不怕地不怕。外人不管是誰,只要是欺負到家裡任何人,她都會豁岀命討要個說法,否則他們家不會安生。有一次,我同村裡一個孩子打架,被他大哥看見了,衝過來對我一陣拳打腳踢,還不解恨,又找來隊里的鐵皮話筒塞進我嘴裡灌沙土,直到沙土咽住我喉嚨喘不過氣來才肯罷手。這件事讓母親知道了,一把拉住我,幾乎是小跑似的找到他家。見到他家人就罵,遇到他家東西就砸。直到他家老太太出來千遍說和,萬遍發誓,等大兒子回來一定教訓他,母親這才罷休。

  母親性情中不只是好強無謀,關鍵時候還非常心細。有一次,大姐在西安小姨家待了多年沒有戶口,好不容易安排了工作,辦好戶口准遷證,不了,大姐不小心弄丟了。這可是天大的難題。沒有了戶口准遷證,就沒有了工作,就得回農村勞動。多年在外熬出的希望又要毀滅。眼看離報到的日子越來越近,大姐的電報幾乎是哭着連續往家裡發。父親跑了多次大隊部、公社,求人家先把糧油關係給開出來,可是沒有戶口准遷證誰也不敢亂開。母親見狀說了句,我去辦,不相信我辦不了!她先跑到大隊王會計家裡好說歹說人家就是不敢給辦理。她也不着急,慢慢和王會記媳婦聊家常,又幫忙給會計家裡腌菜。會計家裡兩口要下地疏苗,她也跟着下地幫助疏苗;他們為了躲避母親,兩口又上山翻地,母親也跟隨着上山幫忙翻地。會計見母親這樣執扭,毫無辦法推脫,就賭氣地對母親說:“好!好!我去給你開出來,出了麻煩你別再找我……”母親千恩萬謝地拿着大隊給開出的糧油介紹信,又跑到公社找文書蓋章。文書一看,立即火帽三丈。即刻撥起電話訓斥起了大隊會記,一會兒放下電話又當面訓教起了母親。母親也不甘示弱和他大吵起來。這一下吵得天昏地暗,母親就是不讓他離開半步,文書走到哪裡她攆到哪裡。反反覆復就一句話:今天不給辦就是不行。幾個小時過後,文書被母親纏鬧得精疲力竭,他已知道不辦是不行了,他坐下來對母親發狠地說:“我給你辦,我給你馬上文書辦!要是被退回來成了黑戶,我們堅決不接收。”說完,氣凶凶地辦完手續給母親摔了過來……

  母親性格非常堅強,我很少見她委屈流淚。家裡生活那樣艱難,她從未叫苦叫累,失去生活的信念。他在家裡吃的最差最少,每次她辛辛苦苦把飯做好,又一個個撈稠的盛在每個人的碗里。最後輪到自己,鍋里剩不下幾條面葉了。我那時不懂事,吃了自己碗裡面條,還到母親碗里撈麵條吃。母親每次只能喝幾碗稀湯充饑;冬天是我們家最難熬的季節,母親提早先給家裡大人孩子縫棉衣棉褲棉鞋。輪到自己已經沒有了棉花布料,往往穿着單衣單褲過冬……

  窮苦的生活迫使母親磨練得非常能幹。夏收生產隊包干割麥子,她一人一上午能割五畝地的麥田,連村裡的青壯小伙也比不過她;冬季生產隊割草積肥,大家都去上山割草,每次母親背回來的草像一座山,都在一百斤以上。母親最拿手的是紡線織布。從把棉花彈好到沒日沒明的紡線,然後拐線漿洗到上架織布機,然後又是沒日沒明地織布。我們家裡人都會在母親“嘁踏!嘁踏!”有節奏的織布聲中熟睡到天亮。母親也會不停歇忙活到天明……每次回想到母親不知疲倦辛苦勞作身影的我的內心都會急迫發顫,淚流滿面……

  五、

  我在家裡最小,又是家裡唯一的男孩,父母對我自然是疼愛有加。吃飯撿好的盡我吃。每次做飯時給我烤個紅薯、玉米棒,或者擀麵條時時烤幾葉麵條,再沒有東西也給我想辦法烤幾個紅薯片哄哄解饞。夏天天熱,家裡蚊子臭蟲多,她在院子里鋪上涼席,拿着扇子一直給我扇涼打蚊子,直到我安然熟睡……冬天,天寒地凍,母親一見到我,就先拉着我手放到她懷裡取暖。每次睡覺,她會把我冰冷的雙手雙腳放在她懷裡暖熱才放我睡覺。早上,她先把我棉衣棉褲放在火上燎熱才叫我穿衣下炕。我長大了,開始能給家裡擔柴背草了,母親總是不放心。每次準備第二天上山擔柴,母親每次雞叫頭遍(大約是半夜半子時十二點多種)就起來給我做飯,收拾乾糧。等我吃完飯出門走了,她才接着睡覺;下午約莫我快離回家不遠了,就去相迎着接我。有時她接我很遠,見不到我的影子她是不會回家的。一天的勞累,已經精疲力竭,盼望家裡來接我,見到母親來了那時感覺渾身就有一種溫暖幸福的暖流……

  一九七七年恢復高考制度,我七八年考上了西北建築工程學院,三個姐姐相繼都有了工作,父母親真的揚眉吐氣了。那天接到學校發來的錄取通知書,我們全家人興奮得徹夜難眠。尤其是母親腰桿好像突然間挺直了起來,在村裡走路也不再低着頭,而是逢人便說:“我兒子考上學了!說是在西安上學......離我娘家人很近哩!”說得村裡人沒有不羨慕的。還有那些和母親經常吵架,罵母親最疼處:“叫你那一個兒子不得好死!”的那些人無奈地生着悶氣。那時母親也開始打扮自己了,穿着比較以前乾淨整齊了許多,齊肩的剪髮頭梳洗得光光亮亮,面頰和額頭的汗毛用打碎的瓷片刮理得乾乾淨淨。母親整個人一下子變得年經端莊了許多。考上學使我人生命運最大的改變,我每晚興奮地難於入睡,夜半就獨自走到村頭打麥場上靜靜地坐在石軲轆上,望着滿天的閃爍的星星,暢想着自己美妙的未來……每次我都發現母親其實一直在跟着我。我叫來母親趴在她的耳邊給說了許多話,母親也給我講了許多她過去的事情。——那次,可能是我和母親交流說話最多的一次。

  我在西安上學期間,國家經濟正處於百廢待興的恢復時期。父母在家可以開始做豆腐到集市去賣,來供我上學。開始生意還相當不錯,就是非常辛苦:每天下午開始泡半缸黃豆,晚上在石磨上磨成漿粉,再上大鐵鍋煮熬。看到鍋里的豆漿嫩熟了,就可以慢慢倒漿水使豆漿分離淀出。然後用粗布料過濾擠壓數額水份,放置一夜,第二天天一亮用架子車拉到集市去賣。運氣好的話不大一會兒就可以賣完。但也有常常有賣不完的時候,賣不完剩下的豆腐太多就只有走鄉竄巷及至很晚才能回家。

  後來村裡人看着眼熱,大都開始作起豆腐生意了。一時我們港里村成了遠近有名的豆腐專業村。許多人因此而成為當時轟動一時“萬元戶”,受到縣裡和公社戴紅花遊街表彰。父母親那時年齡大了,身體狀況大不如以前。尤其是母親,由於年輕時過度勞累,這時身體內的病灶就顯現出來了。先是渾身疼痛,後來是頸椎疼痛,腳板也疼,耳朵老是嗡嗡地作響。——很明顯地感到她的耳聾比以前更加嚴重。豆腐生意自然競爭不過人家。母親為此非常生氣,性情比以前更加煩躁,動不動就和鄰居們為一點小事吵架,鬧得周圍人都非常怕她。豆腐生意顯然是作不下去了。

  父親為人膽小,但是非常聰慧。有一次大姑家的老大兒子治願哥來到家裡看望父母。說起了縣衛生局正在準備全縣鄉村醫生統一考試,要頒發一批行醫資質證書,——問父親願意不願意參加考試試一試,以後可以在農村行醫掙錢(因為父親以前在國民黨部隊當過救護軍醫)。父親說怕過了幾十年了,那些醫學知識早忘光了。治願哥說他相信父親的超常的記憶力,鼓勵父親還是試一 試。

  治願哥在縣城農林局上班,他和父親年齡差不多。從小就和父親在一個學校上學,長大后和父親在國民黨部隊里又一塊打拚,對父親非常了解。他知道父親有一個非常驚人的特長,——即超長記憶力。父親從小家窮,上學買不起筆墨紙硯,完小六年學業,他沒有買過一本書和一張紙,家裡也沒有給學校交過一粒糧(那時私塾學校每學期上學要給學校交一斗糧食)。全憑父親在上課時的強記博聞完成學業。每次考試成績是全班第一名,因此學校可以免去全年的學雜費。長大后在西安上過夜大,學過商業會計、商號管理和英語等專科知識,他學什麼就會什麼,人非常聰明。父親曾說過要不是解放大軍及早進入西安,他那時已經打下了鐘樓旁邊當時西安市最大的商號“正大宇”,當上老闆。父親確實記憶力非同常人,他看過的書過目不忘,可以倒背如流。及至後來八十多歲了,眼睛已經昏花看不清字跡了,他還用放大鏡從書本里學完了太極拳、長拳、查拳、南拳、長棍、大刀、鶴翔庄等八種拳術。每一套拳術需要三十到四十分鐘才能練完,一招一式他都會掌握得非常嫻熟。他無師自通,靠幾本書里描述的那些冗長的動作要領一一牢記,對一個快九十歲的老人是非常驚人的。

  ——對於父親的這一特點治願哥是非常佩服的。因此治願哥一回到縣城就給父親報了名,臨到第二天要考試時才通知到父親。父親連夜翻出他以前的醫學書,大概瀏覽了一遍,第二天到縣城和那些年輕人在一塊考試。考完試后不久父親就接到了通知,父親竟然考上了;而且考試成績還相當不錯。連衛生局那些考官看到父親的年齡與成績都非常驚訝,嘖嘖稱奇。

  父親開始行醫了。他用毛筆在一個小木板上寫上“彭順興醫療室”幾個漂亮的楷書,掛在小屋子門前,就算掛牌開張醫院了。他看病要價不高,態度謙和;對病情善於研辨推理,能夠舉一反三,辨病治癒效率非常高。因此名聲越來越大,看病的人越來越多。母親這時也顯得非常高興忙碌。每天除過給父親做飯外,她負責接待病人和收錢。每天毛毛錢和硬幣一大堆,母親晚上數不過來,就乾脆捆成一沓沓塞進屋子樓板下、牆洞洞、柴禾里到處都是錢。連她自己有時都忘記找不到。家裡還有病人家裡感謝父親送來白糖、紅糖、挂面等一盆盆的吃不完,母親就放進地窖保存起來。這時的母親心氣很高,經常拿這些東西贈送那些無依無靠的可憐的鄉鄰;但是對以前欺負她的人連看病都不讓父親給看。那些人有病了只有偷偷地背着母親來找父親看病開藥,如果被母親知道了會狠狠地遭受一頓臭罵。

  由於父親行醫名聲越來越大,每天天不亮院子里扶着老人的、帶小孩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站滿了一院子等待父親看病。這可影響了鎮地段醫院的營生,正規的地段醫院幾乎沒有幾個病人來看病了,醫院的生意越來越難做下去。為此醫院告到縣衛生局。衛生局以父親沒有營業執照為名,多次收繳父親的醫療器械和藥物,封閉了父親的小屋子。父親也多次去申請辦理行醫執照,他們有意百般挑剔不予辦理。父親無耐,本想就此作罷,不再看病行醫了,但是名聲出去了,收也收不會來。——人走到哪裡都有病人相跟着問病求醫,家裡每天仍然有滿院子的病人要求看病問葯。醫院最後實在沒有了蜇,就想了個辦法:請父親到他們正規醫院當坐堂醫生,給父親每月付酬薪。父親因為生醫院的氣就沒有同意。這一下子更惹惱了地段醫院,他們以父親沒有經營許可證和強加上的醫療事故為由,告到縣公安局,把父親強押關閉。這下急壞了母親,母親飯也不吃,覺也不睡,人像瘋了似地跑到派出所門前去哭鬧。大姑和小姑知道了,不顧年邁體弱,相跟着跑來安頓好母親,然後發動在縣城工作的幾個表哥、表姐夫他們們求人打探。了解到他們的真正目的是要罰款,迫使父親不再行醫。大姐二姐知道了情況及時趕了回家去,交了罰款把父親領回了家。

  我那時已在河南工作多年,成了家有了孩子。知道了家裡的情況后,就碾轉回家,和父母商量搬到我哪裡居住。父母留戀老家不肯離開,我自作主張,變賣了家裡的傢具和父親行醫的器械和藥物,把家裡的門窗用泥坯封閉了,迫使父母同我一起到河南。

  六、

  時間是一九九一年,父母從此離開老家來到河南,直到去世,一直同我生活在一起。

  開始父母很不習慣在河南的生活。周圍見不到認識的鄉鄰,沒有收悉的環境空間可以活動。我和愛人每天上班及孩子上學后,家裡就剩二位老人。父親還能看看電視,翻翻書籍;母親聽不見,看電視也弄不明白,就心裡煩躁,坐卧不安,經常在房間轉來轉去。母親脾氣不好,兒媳婦也難於與她溝通交流,日子一長自然出生許多不愉快的事來。為了避免摩擦,我給父母在南環路租了一塊空地,蓋了三間平房讓父母親居住。每天上下班我都會看望父母。母親慢慢習慣了這樣的生活。每天她估摸着我下班快要看她了,就站在門前傻傻地盼望着,直到看見我出現了拉住她的手,她才會安靜地坐在那裡,嬉笑瑩瑩地看着我忙來忙去,直到我離開回家。如果我那天有事不能去看望他們了,她會一晚上睡不好覺,總對父親叨叨不休。

  母親眼見得有點衰老了。首先是行動有點遲緩,走路不大穩定,經常跌跤。記憶力也明顯衰退,經常丟三落四。菜放在鍋里燒糊了還不知道;稀飯經常熬溢只剩下鍋底了也不理會。頭髮開始脫落,剩下的枯黃稀疏沒有了一點水分。背駝得直不起腰來。走起路來經常發顫。尤其是耳聾幾乎聽不到外界一點聲音。我陸續買了四了個助聽器,希望她能夠接收到聲音,她說還是聽不聽,只能聽見刺耳的“嗡嗡”叫聲。我多麼盼望母親最後能夠聽到兒女們說話的聲音,可憐她晚年耳聰內已經長滿了息肉,堵塞住耳膜聽不進任何聲音了。——母親經常給我說過一句話:“我不算是個人,我一輩子沒有耳朵!”每次我聽起來心裡都非常心酸。

  一九九六年,由於單位效益不好,我離別父母去南方創業。大姐為了方便我在南方安心幹事業,就把父母接到陝西銅川她家裡去照看。父母在大姐哪裡我非常放心。哪兩年我在南方安心做工程,發展的很快,做的還不錯。兩年間已經有自己的設備和穩定的技術工人隊伍。我想不久,我就會掙滿第一桶金,然後不幹了回家照顧父母,讓他們過上好日子。

  一九九七年父親來信說,母親在大姐哪裡整天吵鬧得不行,非要回來不可。我聽了非常着急,就讓大姐夫把父母送了回來。此時的母親已經完全不能行走,只能用輪椅推着,她的大腦也非常糊塗,已經認分辨不清兒女們的名字了。那一段時間她嘴裡經常掛着幾句話:

  “英民!金丹!”

  “金丹!英民!”

  “我要回家,快送我回家!”

  “我不要火葬……”

  我趴在輪椅旁看着曾經那樣虎氣剛強的母親突然變得如此蒼老脆弱,我的眼淚嘩嘩往下流……

  南方我是不能去了,我又回單位開始上班了。母親的情況非常不好。由於患有嚴重的腦萎縮,生活不能自理。我白天要上班,晚上要照顧母親,我已筋疲力盡。二姐從陝西臨潼趕來也幫忙照顧。母親那時不知神經哪裡有問題,表現出亢奮煩躁,白天在輪椅上打個盹就醒了,晚上整夜地不睡覺,總要往床下溜;費力把她抱上來,她又揭開被子溜下去;我又把她放在輪椅上,蓋上被子。但她還是腳手不停地推開被子,脫掉棉衣,又踢翻輪椅跌倒在地上。我重新把她抱上床,躺在她的旁邊看護着她。她揭開被子,我蓋上……這樣三番五次,我實在受不了,沒有了耐性,就用雙手緊緊地抓住母親的兩個胳膊,不讓她亂動。母親使勁掙扎想擺脫我的雙手,我就是不鬆手。母親忽然使勁坐了起來,我鬆手拉開燈。只見母親滿頭大汗。她突然說了一句:“兒子,你造孽呀!”我聽到母親說了句這樣的話,內心一陣害怕顫抖。多少天了,母親還沒有說過一句清醒明白的話。今天這句話是那樣的明白肯定,好像是冥冥中她代表上蒼在譴責我的魯莽不孝。我一時不知如何是好,看着母親慢慢地安靜下來,面部又恢復到了往日那種茫然獃滯的神情,不敢再莽撞造次,我不無耐心地隨着母親的率性而盡心安頓。至此以後多少年了,我還一直受到良心的責備,深深地為自己的魯莽不孝而懺悔不安。

  回家一個月以後,母親依然是那樣神志不清,煩躁不安,全家人都已精疲力竭了。二姐回家了,又換來三姐照顧母親。父親診斷母親是腦萎縮引起神經系統的毛病,去醫院檢查醫生也毫無有效的醫療辦法。父親從收音機里聽說到了美國進口的一種安定葯,名字叫***。我即刻想辦法買來給母親服用。服用三天後,母親安靜了下來。可是,母親再也不說話了,也不再鬧騰了。好像她累了,需要安靜休息下來……

  這樣的情況持續了半年多時間,我和父親沒有放棄對母親儘力治療,整日間尋醫問葯.母親總是昏昏欲睡,不能清醒過來。長時間躺在床上的母親消瘦得只剩下一把干骨頭。

  一九九九年農曆七月二十五日,母親去世了,永遠離開了我們。我當時感覺很傷心,但更多是一種可怕的輕鬆。這種感覺隨之而來的一種負罪感。母親給與我這個兒子如山川湖海般的恩情,我報答母親的能有多少呢?——這對於母親一生的付出實在是天大的不公平。母親不僅含辛茹苦的拉扯大了我們姐弟四個,還幫助我餵養了我的孩子(我八五年結婚有了孩子。由於我與愛人兩地分居,孩子無人照看,愛人生下孩子一直沒有奶水。母親說送回家交給她照看。孩子三個多月大就交給母親餵養。一直到孩子一歲多了才送交給我們。)。我捫心自問:——天下做兒女的是否都會像我這樣良知不足薄情寡義啊?

  我寫這篇《懷念母親》的文章目的,寓意更多的是一種對自己行為的救贖。我希望母親在天之靈能夠接受兒子的無限的懺悔。我更多的是希望天下做兒女的要善待好自己的父母。生活上關心的自己的父母是必須的責任,更多的是在精神上要時時刻刻關注父母的需求才是孝道的模範。孟子曰: “出入扶持須謹慎,朝夕伺候莫厭煩。” 意思是說:父母出入(門)要小心攙扶,早晚伺候父母不要厭煩。我未能做到,我不希望更多的人像我一樣,父母不在了,在面對自己兒女時,才醒悟到自己曾經對待父母的怠慢不敬而後悔不已……。

  謹此敬獻母親英靈長存。

  作者:彭英民

  寫於二零一三年五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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