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實說,在遇到水抗倭老師之前,我並不知道什麼是語文。
如果你執意要問,那時的我絕不會口若懸河地答出“語文是炫目的先秦繁星,是皎潔的漢時明月;是珠落玉盤的琵琶,是落英繽紛的桃源;是賈島的推推敲敲;是李清照的尋尋覓覓;是莊周的汪洋恣肆,是孔丘的顛沛流離;是李白的杯中酒,是曹雪芹的夢中淚;是膾炙人口的詩詞歌賦,是卷帙浩繁的四庫全書”之類的駢詞儷句,大概只能在抓耳撓腮、搜腸刮肚、苦思冥想半天之後,滿懷愧疚地結結巴巴地對你說:“語文嘛,這個東東……不好意思,我也說不清它是個什麼東東。”
我總不能說語文是到操場用木棍兒在地上寫字吧,不錯,那是我在小學一年級時乾的,但說出來人們一定會恥笑我“小兒科”。我也不能說是背誦課文“八月里,秋風涼,棉花白,豆子黃。摘了棉花收了豆,家家戶戶喜洋洋"吧,雖然那是我在小學二年級做過的,但是兒歌能不能夠算是語文我說不清。說語文是背誦老師 從教學參考書上為我們抄來的段落大意、主題思想、寫作特點吧,這個似乎可以確定一定以及肯定,因為在初中二年級之前我一直在無聊地這麼做,可是段落、主題、寫作特點又是什麼東東我還是說不清。
真正明白語文是什麼,是在遇到水抗倭老師之後。
初識水老師是在1962年夏秋之交,那時我在陝縣七中讀初中。學校在陝縣菜園鄉(當時叫公社)東邊的兩個村莊之間,很簡陋,沒有一點詩意。“五畝田裡四座房,前後左右沒圍牆。操場不過巴掌大,一陣小風塵土揚。最怕遇到連陰雨,道路無處不泥漿……”就是它的寫真。我曾想,這樣的一所學校,誰如果能夠寫出它環境的美麗那一定是長着兩個腦袋的超級天才。但是出乎我的意料,就有人能夠寫出來,那就是傳說從縣二中剛剛調來即將擔任我們初中三年級語文課的水抗倭老師。
新學年開始的頭一天,我們到校時發現路邊一棵胳膊粗的小楊樹前靠着一塊黑板,上面寫有幾篇歡迎新生的小文章,其中就有水老師填的一首詞,是介紹校園環境美麗的。這首詞的詞牌名是什麼現在已經記不清了,但是其中“東山嵌明鏡,河邊蘆花香”的詩句卻牢牢鑲嵌在我的心裡,讓我佩服得五體投地,在五十多年之後的今天還能清清楚楚的記得。水老師描寫的沒錯,我們學校東邊五六里的山谷里確確實實有一座小型水庫,雖然我們即使長着長頸鹿一樣長的脖子再站到教室的屋頂上也看不到,但誰也不能否認它的存在否認它鏡子般的明麗;學校北邊一里開外的地方,有一條小河靜靜流淌着,河邊是茂密的蘆葦,葦花如雪的日子空氣中會瀰漫著淡淡的清香。可是這些我為什麼想不到呢?水老師送來的“明鏡”讓我豁然開朗,水老師釀出的“蘆花”清香滌去我頭腦中的混沌:原來文章和一個人的思想境界有着偌大的干係!井底之蛙看到的只是近在咫尺的井壁,雄鷹即使棲息崖壁心中也有丘壑雲天;要寫大氣文章,就不能一葉障目,而應拓展自己的胸襟。謝謝你,我還沒能謀面的水老師!
很快,就見到了心儀的水抗倭老師!他年長我們8歲,出生於抗日烽火遍神州的1939年,黃埔出身的父親為他取了這個響亮的名字。當然,和普通人一樣,他不會長着兩個腦袋,但絕對是個天才;他沒有高大的身材,但英氣逼人。他很會講課,課堂上從來不講那些沒有營養的空話套話,從來沒有讓我們死記硬背那些不知從何而來的“主題思想”“寫作特點”之類的勞什子,而是在和我們一同欣賞課文的愉悅中,“潤物細無聲”地巧把金針度於人。我至今還清清楚楚記得他給我們講授浩然《一匹瘦紅馬》時的情形。這篇課文說的是東方紅農業社運輸隊有一匹騍馬,瘦得除了一身松耷耷的皮就只剩下一把骨頭了,而這張皮上的馬毛也沒有幾根,髒兮兮的讓人噁心。運輸隊長讓人拉到集市上賣了,社員焦貴不忍心看着它被馬販子用一副馬掌錢買去屠宰下湯鍋,就攔了下來。在焦貴的精心餵養下,這匹馬變成了滾瓜溜圓的大紅馬。水老師在和我們欣賞了焦貴與運輸隊長圍繞賣馬的激烈衝突的文字之後,輕輕地吟誦起課文中充滿詩情畫意的一句:“月兒彎彎的掛在樹梢上,整個村莊都浴在銀色的光輝里。”在他反覆的吟誦中,我們終於悟出了什麼是“文如觀山不喜平”。課文中還有一段焦貴面對運輸隊長的刁難,幫着瘦紅馬拉車往桃紅山送糞土的情節,是這樣描寫焦貴幫套的:“這人用力拉着,套繩緊繃繃的,身子彎得幾乎貼在地皮上。我們看不見他的臉,只能看見他那才剃過不久的頭頂,冒着熱騰騰的汗氣。”水老師讓我們比較這樣形象的描寫與“他十分賣力地拉着”哪個更能夠感染人,引導我們思考自己在作文寫人時該從課文中學些什麼。謝謝您,老師,您讓我明白了課文與寫作的關係!
水老師很注重字詞教學,也很會詞語教學。他把《漢字簡化總表》用毛筆工工整整地抄在白紙上,張貼在教室的牆壁上,讓我們每天低頭抬頭都能看幾眼,漸漸養成寫規範字的好習慣。他有一本大字典,紙張黃黃的,好像叫《中華大字典》,在那個我們幾乎沒有人能夠買得起字典的年代是挺讓人羨慕嫉妒恨的。我不止一次有想摸一摸那本字典的衝動,可是我不敢貿然,怕老師不高興。有一次,我挖空心思找到一個自以為不錯的由頭,趁水老師與另一位老師聊天的時候,小心翼翼地來到他們面前,指着課本上的一個詞語向老師“請教”:“老師,‘猙獰’是什麼意思?”我原想老師談興正濃,一定會說“喏,字典在哪兒,你自己去查一下吧”,這樣我就能夠順理成章地和這本神秘的字典來個親密接觸。可是很掃興,水老師並沒有這樣做,他停下了聊天,好像思考了一下,對我說:“你見過把狗擠在門縫打的情形沒有?”我雖然不明白老師為什麼把話題扯到這上面,但對“關門打狗”這種事情並不陌生。我們這些農村學生家境大都不怎麼樣,家長在生產隊累死累活的掙工分,一天最多也就能掙個毛二八分的,哪裡有錢讓我們奢侈地在學校食堂頓頓吃熱饃喝熱湯?所以,我們只好一星期回家一趟,把一星期要吃的饅頭鹹菜帶來放在宿舍里。由於學校沒有圍牆,附近村子的野狗會時不時地溜進宿舍大快朵頤。剛剛從三年飢荒緩過勁來的我們當然對這些不仗義的野狗恨得牙根痒痒的,一旦發現它們溜進來,便設法把它們夾在門縫中痛打一頓。於是我便順口答道“見過”,水老師嗯了一聲接著說:“狗被打時露出的兇惡模樣就是‘猙獰’。”我想翻閱那本字典的陰謀就這樣落空了,雖然有點怏怏有點悻悻,但是水老師的這種別具一格的解釋詞語卻使我受益匪淺。謝謝您,老師,您把抽象化為形象的教學方法不僅讓我無須死記硬背至今仍能記住許多詞語的含義,也使我真正體味到語言的特有魅力。
水老師教我們初三語文並不拘泥於課本。那時我們並不知道應試教育是什麼東西,不像今天的學子這樣“兩眼一睜忙到熄燈”,在題海泅渡中苦苦掙扎。水老師在課堂上常常給我們讀一些課本以外的文章來開闊我們的視野,滋補我們精神上的貧瘠。他給我們讀李準的電影文學劇本《李雙雙》《老兵新傳》《小康人家》,使我們這些鄉下孩子一個個都像劉姥姥初進大觀園一樣感到有說不出的驚奇。我們在喜歡李雙雙的率直潑辣、敬佩老戰的堅強剛毅、鄙薄全知道的自私刁蠻的同時,還知道了什麼是電影文學劇本、什麼是特寫、什麼是旁白、什麼是蒙太奇、什麼是戲劇化情節。為了儘快了解人物的命運、記住其中喜愛的台詞,我們一個個勒緊褲腰帶,把從牙縫裡摳出的菜金拿出來買了李準的《春筍集》。水老師有一本厚厚的剪報,裡面有許多膾炙人口的詩歌散文,像“春天的薄冰像像玻璃一樣明凈,馬蹄踏碎玻璃下的天空;長鞭催促運化肥的大車,車輪在天上隆隆滾動”、“不到園林,怎知春色如許”、“雪花飄,一片片,輕似鵝毛軟如棉”這些我至今仍記憶猶新的文字就來自那本剪報。水老師很願意和我們分享他的剪報,借給我們抄錄。潛移默化中,我們班許多同學也有了自己的剪報本。為了充實自己的剪報內容,我們開始訂一周四版的小報;為了尋覓自己喜歡的文章,我們好些人都像今天的拾荒者一樣,見到個紙片就趕緊撿起來看半天。水老師,每當我翻閱舊日的剪報時,都會想到你,謝謝您,老師,您讓我知道語文不止在課本里。
水老師很善於把語文學習滲透到我們生活中的方方面面。我們去看電影《朝陽溝》,電影中出現社員們鋤地的畫面:許多社員動作整齊劃一地鋤起鋤落。散場后,水老師不失時機地告訴我們:“這就是藝術源於生活又高於生活。現實生活中人們鋤地有快有慢,不可能整齊劃一,但舞台上如果照搬現實,就失去了勞動的美感。”
偉人“向雷鋒同志學習”的題詞發表后,我們學校聞風而動,轟轟烈烈地開展學雷鋒活動。為了宣傳雷鋒的事迹,學校決定組織一場學雷鋒歌詠比賽,但是除了《學習雷鋒好榜樣》這麼一首,我們就再也找不到切合主旨的歌曲。這時水老師出手了,他利用現成的民歌曲譜,根據雷鋒的生平事迹撰寫出五首歌詞並親自教我們演唱;他還一遍遍耐心指導我該如何朗誦串場台詞。比賽的結果不用說你也會猜到,我們班奪得第一。如今,50多年已經過去,許多往事都如煙雲一般從我的腦海中消散,但是我沒有忘記水老師用一腔激情撰寫的朗誦詞:“高山的青松堤岸的柳,不畏風雨生命悠久。雷鋒啊,你就是苦難壓不倒的青松,你就是生命力旺盛的翠柳……”我沒有忘記水老師撰寫的學雷鋒歌詞:“好雷鋒,好兄弟,扛起矛頭才十歲;黨的懷抱成長起喲,嗨/嗨/喲嗨喲,嗨哎嗨/嗨哎嗨/喲嗨喲……”原因很簡單,這些使我明白了生活處處有語文。水老師,謝謝您。
初中畢業后,能夠再次聆聽到水老師教誨,已是10年之後。那是一個“八億人民八個戲”的特殊年代,為了貫徹毛主席“繁榮社會主義文藝創作”的指示,縣裡召開了業餘作者創作交流會,我和水老師也參加了這次活動。會上,縣裡主抓文藝創作的頭頭對一個《紅爐新鐵》的小劇本大加推崇,說它是 宣傳毛澤東文藝思想的好劇本,是工農兵佔領戲劇舞台的樣板,所以他已經指令縣毛澤東思想宣傳隊(即原縣劇團)精心排練,要求與會者認真觀摩學習。這個劇本講的是一個堪稱天方夜譚的離奇故事。故事說,農忙時節某生產隊的脫粒機出了故障,一根螺紋鋼壞了。資產階級唯生產力論的代表生產隊長要派人進城購買,貧農出身的老鐵匠堅決反對,主張自力更生,用他那打造過無數鐮刀鋤頭的鐵匠爐來鍛造螺紋鋼。在毛澤東思想指引下,經過一夜叮叮噹噹,螺紋鋼居然成功地被鍛造出來了!老鐵匠用事實大長了貧下中農志氣,大滅了資本主義當權派的威風,如此云云。散場后,我請教水老師對這個戲的看法。水老師皺了皺眉頭,說:“閉門造車啊。這些人口口聲聲說與工農兵相結合,實際上就是坐在家裡瞎編。螺紋鋼是什麼東西?不說別的,那螺紋是鎚子能砸出來的嗎?就算你能夠砸出,你淬了火,結實嗎?能夠保證用在脫粒機上不出安全事故嗎?”水老師頓了一會兒,接著說:“違背了常識,違背了真實,這樣的劇本註定是短命的。”
水老師的這番話振聾發聵,我久久無語。我要謝謝老師的信任,謝謝他無私的教誨。要知道,那是一個文字獄盛行人人自危的特殊年代,有位教師就因為三個兒子分別取名為“愛國”“愛民”“愛黨”就被指控為“愛國民黨”,斗得吐血不止,誰還敢口無遮攔啊!水老師一生也曾坎坎坷坷災難連連,但是為了讓我這個學生明白“真實”是文學也是語文的生命這一要義,竟然無所顧忌直言不諱!
老師,弟子謝謝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