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家鄉里,能戴眼鏡可以說是一件很值得欣慰的事情,因為鄉里人覺得只有文化人才會戴眼鏡,而眼鏡就是一種飽讀詩書的象徵。
父親從小沒讀過什麼書,沒什麼文化,也從來都沒有戴過眼鏡。他只是一個普普通通的男人,但卻是一個了不起的父親。
在我小的時候,父親年輕的時候。我的世界里,那時候的父親是最聰明的最強大的。雖然他並沒有接受過什麼好的教育,但教給我的卻全都是很好的教導。雖然他沒有很好的文化,更即使是到現在依然是不很會算術,也有很多的漢字都不會寫。可從小到大,我的世界里,他就是一個超人。他不必去拯救世界,因為那是我的超人,只會守護着我。
我還記得,小時候的我最愛在父親忙活的時候,緊緊的抱着他充滿力量的大腿,父親從來都不會拒絕我。你只會放下活來逗我,我只會抱着你的大腿嘎嘎的笑。那時的我,就像是一抹蜜糖,黏得緊緊的,父親也甜得樂呵樂呵的。在我的記憶里,父親的身體是健碩的,可以讓我抱着你的腿,好久好久都不會累。
因為父親說過,他有一雙翅膀,很大很大,可以好好的保護着,讓我在後邊盡情的嬉戲。
但在不知不覺之間,我世界里的父親也慢慢的慢慢的,居然變老了。報紙離他的臉越來越遠,就像是要拉到幾米開外才能看到;他也漸漸的不再用電腦了,說是輻射太大對身體不好。但我都知道,其實他的眼睛已經越來越朦朧。
我越來越大,父親也越來越老了。我的學習、我的朋友交際、我的個人生活諸如此類的,總有很多很多的緣由,讓我跟他越來越疏離。彷彿是一直都缺什麼和他相處的借口,我們倆就像是一對漸漸拉直的曲線,平行越來越多,交集越來越少。
我們似乎是漸行漸遠的,但我心裡知道,我始終都在父親的心頭掛着念着。我不在家時,每一次寒潮,每一次雨季,都足以牽動他的心,把他引到遠方,不為什麼,只為一句噓寒問暖。在他的世界里,我還是一個讓他擔憂的孩子。每次我離開遠去,父親的視線卻止不住的,伴我一路同行。也許就是這個緣由,他的眼睛,看着看着就模糊了。
大概沒人會知道,他的視線已經不能看清楚東西了,以至於每天夜裡,瞅着眼鏡盯着電視機,目不轉睛的看着電視銀幕上的閃爍靈動,含糊着眼裡一直都模模糊糊的畫面,假作清晰。然後裝得始終很了解似的陪着我們歡笑與哀傷。
父親真的很厲害很聰明,就像從前一樣的睿智與強大,他掩藏得那樣的深,掩飾得那樣的好,讓我如此之久都沒有發現。
但父親也許沒有發覺,他的兒子已經長大了,也有了自己的視覺與觀察。在一次次的假期回家間隙,我總能看到那鬢角的縷縷銀絲,看到那額上的褶皺,也看到了父親的世界里,我正在漸漸的模糊。
我決心要給父親配個眼鏡了。雖然那種金絲邊框的老花眼鏡讓他看起來頓時就顯得年老了。但我也要給他配副眼鏡。
我不想有朝一日,他的世界頓時模糊得什麼都沒有了。沒有了人,沒有了物,更乃至於沒有了我……
也許我從來都沒有告訴父親,我對他的感覺,就像他從來沒有告訴我,他對我的情感。他就像是一座巍峨的山,聳在我的生命里,為我擋着狂風,攔住暴雨,卻始終一句話都沒說出來,只是默默的默默的。就像是上天賜予我的守護神,堅守着一個使命,點點滴滴,始終如一。
雖然他如此的沉默,但我卻知道他是誰,為了誰。因為他實實在在的存在於我的生命中,就像是暖風,只會輕輕的拂過,舒服的讓人似乎從來都感覺不到般存在着,但你卻切切實實的用一種命名為父愛的感動溫暖的叩開我的心門。
生命的長度是恆定的,就像是物理上的能量守。恆定律一樣,沒有生命會無緣無故產生,也沒有生命會無緣無故的消失。必須要有生命的交換。而我的生命就是父親生命的延續,是他耗盡自己一生的年華來換取了我的成長。
多少年過去了,父親眼角里的世界,已經一日不如一日了,他只是為了讓我好好看清楚這個世界,認識這個世界,但卻無辜的消耗了他自己的視覺。
漸漸的,我明白了,我和他,不缺什麼借口,並不需要什麼搪塞別人的借口,我們血濃於水的關係就是最好的理由。他是我父,我是他兒。這就足以讓我親近他,守護他。
我終於看到父親帶上了眼鏡,那是我為他配製的。儘管不是飽讀詩書的文化人,但是一個偉大的父親的身份就足以讓人對他敬仰了。
眼鏡底下,恍惚間我似乎看到了父親眼角突然間的飛過一絲閃爍,我已分不清那是鏡片的閃光還是眼眶裡的泛光,因為此時我的眼睛已經朦朧……
父親,你是如此的讓我內疚,讓我疼痛。一種成長的內疚,一種成長的疼痛。
父親,把你的視覺從我的身上拿走吧。我已經長大了。我有自己的視覺,我可以自己看世界,自己觀察世界,我也可以用我的視覺去看護你。用我的一切努力去為你染染你鬢上的白髮,為你舒展眉頭的緊皺,為你清空你世界里的霧霾,好讓你更好的看看世界,享受世界。
雖然我的翅膀很小,但我卻會留着一個能夠守護你的地方,就像你守護我一樣。
但願時光靜好,春暖花開。待暖風拂過,帶走父親滿臉的風霜。他能真真切切的看着我,看着他的孩子。仍能在閑庭月下,在春暖花開,共煮風雨,談笑家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