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雨中 先生不知從哪裡折了支紫紅色的野薔薇,半開的樣子,還有幾朵害羞地緊抱着,還只是指甲大小的花骨朵,雨水一淋,散發出令人陶醉的馥郁香。野薔薇的枝幹細若髮絲,花朵嬌小,家中大大小小的花瓶杯子插它都不合適。驀然想起柜子里藏的那些殘缺的寶貝瓷器,想那小到只裝得了一顆棗的白瓷小盞,配這纖弱的野薔薇再合適不過。拉開久不打開的柜子,看着這滿滿的收藏,那久遠而美好的一段江南“拾荒”歲月,像一段視屏清晰展現眼前。
新婚第二天,帶着詩文中對江南的嚮往,帶着一顆不諳世事純凈如花的心境造訪,一投身便立即愛上了江南秀美的小橋;愛上了那兒婷婷的翠竹;愛上了那大片茶園;愛上了太湖的煙波;愛上了勾人魂魄的茶香;愛上那山裡神秘的紅泥;愛上了紅泥打造成紫砂的技藝.....
然而因為身體的小小殘缺進不了工廠,宿舍被轟鳴的機器聲騷亂,加之鼓風機甩起的煙塵,對家人的思念,吳越溫軟而難懂的方言,樣樣都令人崩潰。於是無聊時便順着山坡到處走走。正值深秋,半坡上隨處可見的野紅豆,水塘邊的小野蔥,山坡上的野花椒,扎手的金櫻子,暗紫的女貞子,能外敷跌打損傷的山梔子,無不吸引着我的腳步,去山間採擷一份欣喜;去田野撿拾一份快樂;在心底感知一份幸福!
與看門大爺的初見確實算得上一場驚心動魄的意外。那天去小河邊撿螺螄,無意間誤入河邊的一處瓷器廢料場,看着那大堆琳琅滿目的漂亮瓷器被榔頭一個個敲碎,喂進轟鳴的機器,頃刻間被打成粉末。我顧不上煙塵飛揚,心痛之極,便隨手從榔頭下搶了套白瓷粉花的咖啡杯。那散落的桃花瓣在如玉的白底上那樣鮮艷奪目,只是其中一瓣好像因為“窯便”而變成深紅,看上去更加深淺相宜,愈發的生動。沉思間被看門的大爺上來搶回去了。“這麼美!砸了太可惜了!和我很配的!”大爺望着追趕他的我,大概是看到我的腿,猛然像被蜜蜂蟄了一下,一動也不動了,那一臉驚詫卻深深嚇到我了,慌忙逃開。
第二天傍晚,無意間看見路邊一小片野紅豆,我脫掉毛衣,用頭髮上的橡皮筋紮起了毛衣袖腕 ,順勢把袖管當成一個大口袋,抬頭歇息間竟然看見那看門的大爺正打量着我,我伸了個舌頭算打了招呼,大爺指指山邊的廠房,我點了點頭,算是承認了自己的住處。大爺也微笑着指指太湖的方向,我明白那是他的家。沒想到第二天傍晚,大爺竟然找到我,從衣兜了掏出那套報紙包着的咖啡杯,微笑着讓我指出毛病出在哪裡?他方言很重,彷彿是說作為“磁都”的名譽,決不允許殘缺的瓷器流入市場之類的。這之後便開始了我撿拾殘缺瓷器的生涯,其實撿拾不確切,只是去大爺那淘寶。每隔半月,大爺便會通知我去挑,從彩陶的盤子,到微小的工藝擺件,到實用的砂鍋,我先要選中,還要經過大爺的考核,必須指出檢驗不合格的地方,當我一件件迅速指出時,大爺便會樂開花,極力推薦我去廠檢驗科工作。每每這時我也會狠狠拒絕:“我才不要把這麼美的瓷器砸在我手裡,那樣我的心也會碎!” 談笑間便把一件件心儀的物件放在大爺的辦公室,他下班便用報紙包好,一件件帶給我。現在想來倒是很感謝那時沒有監控設施,不然真心擔心大爺會因為我,而瀆職丟了飯碗。
因自己是個極懷舊的人,又愛死了那些殘器。看着那少了一瓣梅瓣的紫砂壺,倒覺得更像不經意畫出的寫意畫。看着那紅牡丹的西餐盤,綠葉因為“窯變”,成了藍色,竟覺得憑空多了許空靈的詩意。撫摸着豆綠釉大盤,凸起的蓮花間那漆黑的小黑點浮動,那就是一張盈盈淺笑的臉上那顆攝人心魄的美人痣。看着那高挑細腰濕潤潤的青花梅瓶,因為“窯變”,釉色呈現一縷莫名的淡紫,驚喜她空靈中偶然多了縷神秘。宛如一位盛唐的侍女,白皙豐腴,款款從唐詩中走來。現在想來,那些高溫的窯變竟極大地滿足了我擁有“獨一無二”和喜獲“絕版”的驕傲和狂喜。這麼多年,每每擺弄這些心愛的寶藏,竟覺得自己如此幸運 ,能偶然間碰上了這麼多寶貝。也彷彿冥冥之中有種神奇的魔力,指引這些窯師以一件件殘缺的作品,來等待我的青睞。
每每閑來把玩,總覺得冥冥之中有種不可言說的緣分,那大大小小的殘缺瓷器彷彿是我前世的知己知音,那星星點點的“窯變”便是前生與我約好的印記,每一眼觸碰,都會一陣心悸。
從這些深愛的瓷器上漸漸明白一個道理,也給了自己一個接受不完美的理由;習慣了坦然接受人生的不完美,也習慣了敢於包容和直面自己身體的殘缺,而淡看人生百態。
我將這些瓷器小心地藏好,鄭重地鎖上。電視里正重播着《舞林大會》,廖智正在輪椅旋舞,長發飄飄,早已分不清轉了多少圈,那飄飛的裙裾,繚繞着我潮濕的眼睛。我端坐桌前,展開稿紙寫下這段文字,書桌上的維納斯臉上呈現出淺淺的神秘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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