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時候,我家廚房瓦棟下面的泥磚牆縫洞里,有一個麻雀窩。
那是一種大家雀,個頭要比現在看到的麻雀兒大些許,相比它的嘴甲也要顯得粗而短些。它的肉身異常肥美,老人們說取來用炭火烤香,用作嬰兒的粥料可以去虛汗、安夜驚,即便是大人吃了也是大補元陽之物。因此,它屢屢是汽槍瞄準的目標。
可不知道從什麼時候起,這種在鄉村裡普遍着的小生靈,竟然無聲無息地消失了,連續多年我已經不聞其那短促的叫聲。當近年慢慢又見了雀影后,我仔細觀察,發現此雀已非彼雀,取而代之的,已經是現在能見到的這種個頭較小的麻雀種類。
我對以前一起扛汽槍在糧倉里等待大家雀到來的玩伴華仔提起了這事,並說了我的這看法。他認真想過以後,也認為是:它的確和木棉樹上的大家鵲一樣,滅絕了!
大家雀夫妻,每年都產兩窩雛,一窩在早稻成熟以前出巢,另一窩在晚稻收成前育好。我忽然想到,這育雛時間竟和水稻害蟲猖獗時段如此吻合,是不是農藥造成它的滅絕呢?母雀產下六到七枚卵后,開始在巢孵卵。此時的公雀就在巢外的屋頂上或電線上守候着,不停地以單調的“啾!啾!”聲宣告自己的領地。
等到小鳥出殼時,大家雀夫妻就開始忙碌開了。它們不停地飛進飛出,覓食喂雛。隨着小鳥的長大,每次伴隨着雀夫妻的回巢,都會引起雛鳥爭哺時的一片吵鬧聲。這些稚嫩的叫聲,引得地面的小童們一個個昂起了頭顱。
那同樣稚嫩的眼睛里,露出的卻是貪婪渴望的光芒!
大家雀夫妻必定是很擔心這種貪婪的眼神的。每每有這情況出現,它們便停止了覓食,守候在附近擔心地鳴叫着,觀察着異常情況。直到孩童們離開,它們才安下心來。
玩皮的孩子會將雀巢兒掏了,將小鳥用一根小繩子綁了腿或是關在小籠子里,喂它米飯等齋食。可憐這些小鳥,那能吃得慣這等下三濫的食物?有好事的,將小鳥置在離巢不遠處,讓那些凄苦無奈的雀父母繼續叼來蟲子暫時餵養着,可最後都免不了一隻只餓死了去。
別人家的我管不了,我家這窩我作主!我是絕不允許別人掏我家的屋檐的,因此大家雀夫妻已經在這裡連續孵了好幾年雛了。中間有中斷過,想來是被無情的汽槍打散了鴛鴦,但不久這良好的巢位便又被其它的雀夫妻重新發現而利用,再度熱鬧起來。
一日,我終於忍不住小鳥們那美妙叫聲的誘惑,找來了長長的竹梯。
我已經在屋外數了土磚的行數,認準了麻雀窩的位置,然後在屋裡的第二層木樓上架起了梯子,爬到屋棟下去尋找相應的位置。隔着土牆,我聽到了小麻雀稚嫩的聲音。
我輕輕地撬開了泥土,從屋裡朝外掏出一個小洞。陰暗的樓閣里,從小洞里透出了一縷亮光,鳥兒的叫聲變得異常清晰。我把眼睛湊上那洞去一瞧:乖乖!就在我眼睛前十幾厘米的地方,有好可愛的圓溜溜六七個小腦袋!
“撲稜稜”一聲響,成鳥停在了巢門,翅膀扇過來一陣鳥糞和新長羽毛的味道。成鳥那嘴裡叼着滿滿一大口的蟲子,立刻引得巢里的小鳥們個個引長了脖子、誇張地張大帶着稚黃的嘴巴叫喚。成鳥警惕地在外面四顧觀察,卻意料不到十來厘米處就有一隻黑洞洞的眼睛觀察着它!
它感覺很安全,便一頭鑽了進巢里,左看看右看看這些孩子們。雛鳥吵成了一片,個個將嘴湊了上來。成鳥選了一個叫得響亮些的將嘴裡東西往那大嘴巴一塞,匆忙轉身又飛出了出去。
得了食物的小鳥將脖子一伸一縮,咽下了食物。於是巢里又暫時恢復了安靜,等待下一輪的吵鬧到來。
有了這消遣的新項目,我每天一放學便丟了書包爬上梯子,屏息着氣息津津有味地近距離觀察着這窩小鳥,直呆到母親在樓下喚吃飯也捨不得下來。
不出兩個星期,小鳥們已經變得羽翅豐滿了。那小巢洞顯得益發擁擠,小鳥們也開始不安分起來。一日周六,中午放學回來,見門邊的苦堜樹上多了一個叫聲稚嫩的小麻雀。不遠處,大麻雀夫妻正呆在電線架上,用一種鼓勵的聲調鳴喚着。
我趕緊抬起頭一看,只見瓦檐下的巢洞門口又呆了一隻小麻雀。它正顫抖着翅膀吱吱喳喳地叫着,卻膽怯猶豫着不敢嘗試飛翔。
“小鳥出巢了!”我對日後一起扛着槍四處遛躂的夥伴華仔說。
我興奮地爬上梯子,掀開了土牆洞的那塊封泥。窩裡的小鳥看來個個都不願意再呆在這個狹窄的家,正爭吵着要出去。終於“撲楞楞”一聲,那呆在洞口猶豫着的小雀兒鼓足了勇氣躍出了巢穴。或是也努力煽動着翅膀落到了苦堜樹上,聽得它興奮地鳴叫起來。
“下來!下來!我看看!”華仔也來了興趣,在梯子下面催促。
我讓他也爬上去。他將眼睛湊上去,看了一會,笑說:“好臭!原來你天天就湊在這裡聞雀糞啊!不如將它掏了,一人分一個!”
我大怒,不依,猛搖梯子將他嚇唬了下來。小學周六的下午不用上課,那整個下午我就呆在梯子上,任憑腿發麻脖子硬,也要眼看着小麻雀們一個個飛離了巢……
想當初,愚昧和無知將麻雀兒評為了“四害”之一,全國上下人人吃之為快也沒能讓那大家雀兒絕種;誰知人類知錯能改后,為它正名為益鳥並不再列為“四害”之一,它卻失去了蹤影!誰之過呢?南方的荔枝樹最畏懼一種叫臭春蟓的蟲子,而大家雀是臭春蟓的唯一天敵,今兒沒了它,我們一邊懷念漂亮的楊玉環一邊剝吃荔枝時,只能同時也咽下那些讓大家雀滅絕了的農藥了!
去年有鄰居在樓下喚我,問能不能給他打幾隻麻雀兒,給他孫子燉粥吃?我其時正端着裝了TASCO九倍槍瞄的三箭轉盤式汽槍,瞄準了一隻在桉樹上叫喚的小家雀兒。這是天天到我屋頂上和鴿子分口糧那群小傢伙里的其中一隻。
我笑應:“好啊!打到了我一定給你。”
在槍瞄的十字架里,那麻花身兒小腦袋的家雀兒,眼神閃爍着生命的光輝。它一閃一躍,忽地離開了我的視線。我槍響,落下了一片樹葉,呼啦啦驚走了一樹的小雀兒。
“切!怎麼隔這麼近都打不中!”
“手生了!手生了!”我陪着笑臉,看着那群遠去的小麻雀兒說。
現在我的辦公室外牆的空調管洞里,也住了一窩麻雀夫妻,隔着玻璃幕牆也能清晰地聽到它們快樂的鳴叫。於是我想起了往日那大家雀,想起了香噴噴的雀粥,響起了那窩光圓溜溜的小腦袋。那心裡竟泛起了一絲惆悵:既然大家雀沒了,小家雀將來還能看得到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