倚橋,有風在等。這風似高山而來的僧侶,自有一份隨意的曠達。拂水便活,泊枝便綠,吻花便醉。
有風,橋便多了一份俊秀;春,風擬橋為舟載舊年秩事;夏,風搖橋為扇歌盡春秋情腸;秋,風停橋為霜蕩滌塵泥黃漿;冬,風呼落木蕭蕭閱瘦雪梅文章。風是四季,四季如風。
倚橋,有雨潤心。暮雨侵堤,水如藍染。黃昏像蒙了紗的丹青,昏中綉綠。橋上,小白狗拔腿甩雨,站在雨中的人呆了,雨線如針縫着零零落落的舊怨新歡,濕了眼,濕了些許回憶。
宋人蔣捷在《虞美人·聽雨》所寫:“少年聽雨歌樓上,紅燭昏羅帳。壯年聽雨客舟中,江闊雲低。斷雁叫西風。而今聽雨僧廬下,鬢已星星也。悲歡離合總無情,一任階前點滴到天明。”蔣捷在雨中聽出了人生百味。年少的他,放浪不羈,不識愁滋味,那時的雨溫潤、抒情且浪漫;壯年,生活顛沛流離,宏志難酬,這時的雨便顯得紛紛揚揚,飄飄蕩蕩,四海無依;老年,歷經離亂,形容枯槁,鬢髮如霜,嘆世事變遷,此時的雨聲更多的是一份孤獨與寂寞的冷冷溥清。
人這一生無不與風風雨雨相攜相親。橋上聽雨,別有滋味,任憑過往流離於時間之外。讓離合悲歡隨風而逝。無遮無攔的橋,一蓑煙雨縱平生。
橋不怕風風雨雨,它向它們挑戰,它向孤單挑戰,它向冷漠挑戰。沒有風雨隨行,橋就像無依無靠,冷清乾癟的軀殼,沒有了靈魂。人生何不如此,有了風雨來襲,生活便多了曲折蕩漾,有了蕩漾就多了與之對抗的堅韌與穩固。不經沉浮何來壯闊?生命因風雨多舛而格外精彩豐盈。
倚橋,有伴同行。
橋接泊兩地,成了往來人世的主客,傳達友愛的紅線娘。它把微笑灑播,它把繁華了卻,還自然一脈本真。橋,像我們前行的指路人,每天歡送我們出行,回來時為我們接風洗塵。它不管世間繁華三千,只顧自己簡簡單單。無視春花秋月,孤獨着,冷清着。逼真地活在寂寞里,任由別人行來踏去,不急不躁;隨風雨侵襲,只是靜靜地等,靜靜地候,固守着沒有結局的結局,在寒夜把月虧等成月圓,把離別的淚等成相逢的花。
行走於世的我們,誰不想有伴共渡風雨。從此岸到彼岸,過橋的人,尋的不就是穩固與結實的生活嗎?紛擾世間,太多的喧嘩把我們逼向一條追索無盡的道路,日新月異的精彩滿盈於腦,滿得找不着方向,太多不必要的迷幻反而徒增許多的虛空與急迫。驟升的急迫感更是讓人彷彿找不到安全的港灣而倍顯孤單。
都說世上沒有陌生客,只有來不及認識的朋友。如果你把自己當成別人黑暗中的一盞燈,你便把孤單轉化成慈悲的身,把淡薄的冷化為善意的暖。
走上橋,彷彿一腳踏入南山,與陶潛帶月荷鋤;回顧,突見李白門前的明月,看他斗酒詩百篇;抬首,恰入深山古寺,與王維對視撫琴參禪悟理,
過得橋身就像走入由繁入簡,由虛入實,由喧嘩到平淡的世界,化得了身心的自由,身也輕了,世事淡了,心與靈魂近了,心與自然就近了。
心與自然近了,一切就可自由轉換。橋是風,橋替它呼風喚雨,替它行走人生。樹是橋,樹幫它站立,橋幫樹傳播花香解釋鳥語。白鷺是你,你通曉它的內野,同情它驚恐人類對它肆意的戕害與暴行。世間萬物彼此懂得,即是一種有歸屬的幸福。
倚橋,樂景賞心。
橋是靜態的,卻無時無刻不在前行,它宛如天地的遊子,迎接素昧平生的兩地,隨時處於整裝待發之態,生命的旺盛是它必然於世的姿態。此岸樹茂草盛,蔓虅盈盪。彼岸一排排的榕樹像歷史鋪開的書卷,一綹綹依身而懸的根須綰成歲月的髮髻,密密麻麻經年漆黑着,樹間蟬聲如浪,時而如千軍萬馬齊喑,時而如秦宮漢院中的妃嬪凄切悲咽。
遠望一層層被叢竹撩起的綠霧隱隱約約,細聽陽光在樹隙間洗漱,鳥兒在草間戲食,花兒與蜜蜂低喁。橋上偶有釣者,年少的設海竿固橋,人跑到別處小歇,老者執竿靜立,一站半小時巍然不動,不知他們釣的是哪路風景。老者一直冷靜地盯着水面,身旁幾罐魚餌,散發著陳年酒香,無簍無網,釣上的魚,隨意拋入河中。他釣的不是魚,是快樂嗎?河心水泛漣漪,風月無邊。
看景,心是動的,萬物悅目。彷彿人在畫中行走。原來美就存身邊。
“你站在橋上看風景,看風景的人在樓上看你。明月裝飾了你的窗子,你裝飾了別人的夢。”卞之琳的《斷章》足夠美,裡面的橋、樓、人、窗、月、夢都是自成格局的美,無可替代,無法複製。自然、社會、周身處處皆有景,當你羨慕着別人,追隨着別人成功的腳步,可知,你也是那個別人心目中耀目的景。景與人,景與人生,皆繪於目,隱於心,層出不窮,只在於你看萬物的角度與心態而已。殘損有殘損的遺憾之美,花謝花落也有其頹敗震憾的美。心美,人生也美麗。
每天清晨,穿越橋的路上,我都可以看到一位精神矍鑠的老伯拿着掃把把馬路上的落葉歸聚焚燒,垃圾分門別類清理得乾乾淨淨,地面光潔如鏡,他無視路人側面,臉上始終平淡安然,霞光一束束影印到那斑白的發上,誰說老伯不是一處寧靜壯美的景?青衣、布袋、掃把、晨曦、鳥語構成一幅永遠流動的畫卷。或許他的生活相當清貧,或許他的家人還等着他的照顧,而他長年累月地忙碌清掃,他所清掃的難道只是一處的垃圾嗎?
倚橋,感世態變化。月還是當初的月,橋還是昔日的橋。
一年前,我時常看到岸邊有兩隻白鷺在水中翩躚起舞。潔白的羽毛勝似晶瑩的雪,時而騰空凌翔劃出優美的孤線,時而輕盈掠水俏立於礁石上,三兩聲引吭,就像在吟誦一闕無人能懂的清詞,那聲音美得叫人心顫。雌鷺在前面飛,雄鷺必跟左右,仙女羅裙的羽毛白得讓周邊的水草麗花頓然失色。
我驚詫這優美的舞者,沸騰的城市難得一見這樣的空中精靈,它獨傲地飛着,飛向遠方,我的眼睛隨着那不輕易吐露的清詞濕了片片。
半年來,與白鷺朝夕相見,幾乎天天可以欣賞到它們在藍天白雲下投下的美姿,這姿態卓絕攝魂。不知為什麼我像迷戀一個人一樣深深迷戀着它們。半年後,再沒看到它們,我有些失魂落魄,像丟了一件非常珍貴的東西,卻不知丟在哪裡。一直穿梭在半年的流光中,固守着一定可以找到它們的信念,支撐着我行走在曾被污染過的瘦河,企圖奇迹出現。從北到南,把整條河走完,方圓10多公里的路程再也沒有發現那兩隻矯健而嫻雅的白鷺。
空中偶而飛過別枝灰鵲,我以為就是那兩隻白鷺,一定是的,為什麼不是,憑什麼不是?我熟悉的白鷺,一定是它們飛回來了,它們回來看我,它們怎捨得離開,離開日日夜夜陪伴着它們的一草一木?我向灰鵲輕挪一步,它們反倒退後百步,空前的打擊一下讓我跌坐在地,莫非灰鵲也把我當成殺害它們親朋好友的兇手,所以它們如此驚恐着我,害怕着人類來打擾它們,來塗毒它們。我的心暗暗心疼,無來由傾刻破碎流散。隨身掏出還沒來得吃的饅頭,一塊塊分開放在不遠處,等着它們來吃。一聲聲孤苦的叫聲,劃開叢草,全然不惜我自認為的美食,飛身而去。這叫聲讓我不由得落下淚來,為這種寒冷的抗拒,為這種千山萬水的疏離。它們是我永遠走不近的朋友,於我,它們只想避開。
為什麼會這樣,為什麼能這樣?“東船西舫悄無言,唯見江心秋月白。”萬籟俱寂,無人回應。相對無垠的宇宙,任何生物何其渺小甚微。當我們一旦覺察到了它們的變化,已入萬劫不復之地,無能為力。就像時下這漸稀漸零的蟬音。早已不復當初威震寰宇,聲徹蒼穹的雄勢。大片大片森林無端被消失,大片大片的土地聳起手可摘星辰的樓宇,一條條的豐鯉肥草清晰可見的長河一夜之間或乾涸化為烏有,或污染得讓人談水色變。那麼我們身邊那些可憐的生靈要到哪裡才可尋覓到它們真正可安的家園?
我早應該知道是人類沒收了白鷺的生命,我只能用殘損的夢,幻想着那空中的美姿。盼望有朝一日能與它們再見,可是它們是回不來的,我早應該知道!
風風雨雨的橋上,我陪伴着它們,它們是否能陪我到底?
倚橋,有風有雨有景,有人生。
:
橋上人生 標籤:人生不設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