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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天玄女娘娘”

白雲飄飄範文網 編輯:小景

  時光倒流三十五年。

  村西一箭之遠的稻田中,一眼泉水,三口井池。井旁的依依垂柳,猶如美女浣衣,臨水照花。村邊一株蒼老的大樹,斑駁陸離,樹蔸裸露出來,如卧龍盤根。樹下一路之隔的廢棄的電站機房,是村裡的學堂。屋子裡光線暗弱,兩根木樁支起的黑板,厚重的木板做成的課桌,長長的樹榦削平后搭成的凳子,十分簡陋,卻非常的結實。那井,那樹,尤其是那學校,是我最窩心的地方。

  那時我渴望進這學校讀書。每期開學,我央求母親去為我報名,她就背着我,哼着童謠,到學校問老師。我伏在母親背上,扯着她的衣,蒙住眼,怕見老師。“吃兩年奶再來,還要背,不能讀!”那幹練、嚴厲的聲音頗為“鄙夷”和“不屑”。我一個姐姐、三個哥在讀書。對我而言,讀書,奢華之極。

  那一年,姐姐輟學了。母親帶我到代銷店,向店主挪借了二元錢,全是五分的硬幣,用報紙包捲成兩長筒,緊緊地拽在手裡。母親告訴店主,洗子瓜籽晒乾選好來賣時,再結清這款。這樣,我像飽受厄難的梁山好漢,高昂着頭,大踏步地邁進那“忠義堂”。

  上課的第一天,母親為我煎了個“荷包蛋”,算是開蒙的慶賀。其實那老師,是我一位三十多歲的遠房嬸娘,姓黃,村裡有年紀的人都管她叫秋琳老師。高挑個兒,泛黃的臉兒,長長的馬尾辮,纖秀的脖頸上掛着一個用紅毛線系住的灰白色的口哨,像井邊的楊柳綁紮了那在風中飛舞的柳枝兒,鎖住了浮華,風韻秀徹,神態別緻。在我眼裡,她就是九天玄女娘娘,發給我三卷天書,讓我一生去揣摩。她兒子是我的好夥伴,排座位時卻把我倆分開。我們兩個年級三十來個學生在那昏暗的屋子裡上課。語文是學拼音識漢字,數學是用高梁稈算加減法。村裡人也十分尊崇她,她有學識,又帶這麼多孩子,還管一家子的事,侍候公婆。她丈夫是她中學同學,在很遠很遠我們不知道的地方工作,一年到頭也難得回家一次探親。

  學校沒有固定的鈴聲。一下課,我們四處鼠竄,但村裡的水井和教室右側的那棵樹不準去。那卻是我們的最愛:井邊,我們折柳枝兒做“偽裝帽”來扮解放軍作戰;樹邊,我們捉迷藏,摘果子打竹管槍。她站在學校前的石階上,一雙會發命令的眼睛,時刻掃瞄着我們。一有異常情況她就鼓起腮幫吹口哨,這是警報的哨聲,我們驚恐歸隊。她丈夫回來探親時,就會上我們的課,雖然有“衛生糖”吃,但情況更慘。他在教室前劃定活動範圍,放學時還要排隊集合,誰亂跑,就划個圓卷,在其中站軍姿。最讓我們心恐的是,他的兒子做錯了事,得回家“跪香”。這時,她邊敲我們的頭或邊捻我們的耳朵,邊呵斥:“出醜,丟臉。”

  白天上課讀書,晚上我們也要學習。黃老師鐵定:鄰居同學組成學習小組,一起看書寫作業。夜暮中,她沿着犬牙差互的石板路,踏着微弱的燈光,一個一個的學習點去巡查,並敦促家長監督。她讚許我到校早,卻“笑話”我:在未開教室門時,總在大樹下“猴攀葫蘆”。

  村裡摘茶子的時,她強令我們進山“勤工儉學”,掙錢買皮球、跳繩和“鬼仔書”;告誡我們“腳下出真知”、“腳下有黃金”。一進山裡,東跑西躥的,我們像被她訓熟的猴子,敬聽着她的哨聲,圍隨着她,但野性未泯。我們或翻扒草叢撿散亂的茶籽,或縮身上樹去摘別人落下的茶球,或找蜂窩,或吸花蕊;有的踩滑了,恨恨地坐一屁股;有的莽撞,被叢刺掛住了褲子;有的闖入沒有摘的油茶林里,巡山的便凶神惡煞地來搶我們的篾簍,嚇得我們四處逃散,叫聲,吼聲,嬉鬧聲與哨聲摻和在一起,像在熬豬潲。她使勁吹哨子,大聲嚷住那人,她那單薄纖細的身子中氣十足:“不要嚇住孩子,給他一籮筐,也扛不動”。那聲音就如萬里晴空中的雷聲突響,震懾住山林的喧鬧。其實我們並沒有撿到多少油茶籽,收穫的卻是勞動的艱辛,大自然的磨難......

  學校沒有專門的體育課、音樂課和美術課。天氣適合的時候,黃老師就抽時間帶我在教室後面的曬穀場上做遊戲:“老鷹捉小雞”,“丟手絹”......把體育、音樂和美術活動融入其中。這時我們看到了她明媚燦爛的笑容,聽到了她開心爽朗的笑聲,猶如韭菜嶺揭開了常年飄渺纏繞的雲霧面紗,顯露出那清麗明凈的真容。活動中,我們也變得恣意飛揚。在冬天暖和的陽光里她還給我們講故事:講她在縣城讀中學的往事,講她丈夫在大城市讀大學的“傳奇”,講她丈夫工作的那遙遠的四川的“神話”。我們聽得如痴如醉,我也如夢方醒:在我生活的藍天下,不僅有家鄉稻田裡的泥鰍魚,小河裡的螃蟹、蝦子,樹林中的鳥窩、野果,還有那麼多不可觸及的地方和美妙的事物!我企慕她的丈夫,讀書使他這麼偉大。我便纏磨她兒子,將來長大了,帶我去四川。可黃老師勸訓我,實現這一願望的最好辦法,就是自己用功讀書;將來能走多遠,就看你讀的書能把路鋪到多遠,能登得多高,就在於你讀的書能把你墊的多高。我如飲醍醐,甘露滋心。

  從那以後,似乎——我蒙昧的生活,開啟了一扇智慧的天窗,折射入七彩的陽光;我童年的夢想,插上了欲飛的翅膀,有了振翅蒼穹的渴望;我這根脆弱的蘆葦注入了強大思想,擁有了高貴的靈魂。

  不到兩年,黃老師舉家西遷,卻把那夢想留給我。她對我那關於讀書的諄諄訓誡似乎已鎔鑄成我三分石上的精魂,時時在我僨張的血脈里激蕩。三十多年來,那學校雖然已被高樓取代,那樹蔸爬得比過去更光滑,我也未能得到兒時夢想中的驚喜,但我這一池沉寂的山塘水,縱然無法映出與朱熹老先生共徘徊的“天光雲影”,卻也澆灌了一株株禾苗;我這一塊峭壁上的劣性頑石,雖猛烈相撞也沒有捕捉到生命的靈光,竟然也長出了零零星星的青苔。

  2014-4-1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