瞭望塔坐落在故鄉百里洲羅家橋村的江堤上。瞭望塔身居高處,雄偉挺拔。沿塔架往上爬幾步,放眼望去,往西可以遠眺長江,往南可以看到松滋甚至湖南鄉村的裊裊炊煙。
浩瀚的長江穿過三峽,匆匆往東流經到一個叫車楊河的地方,江水忽然分開汊,主流奔向荊江,支流去向松滋河。沿松滋河順流而下,有一個名叫羅家橋的村子,幾百戶人家大部分靠水而居,楊大爹楊大媽的住屋也毗依江堤。三十年前,我作為農村工作隊隊員被安排在楊大爹楊大媽的屋裡住了兩年。而今,三十年過去了,昔日大爹大媽的住屋早已不在,大爹大媽也早已去世,但我卻常常思念那段居住在楊大爹楊大媽家裡的時日,我忘不了大爹大媽的慈祥,忘不了大爹大媽對我、對他們的親人、對非親非故的人的摯愛。我曾夢遊般地數次尋覓於瞭望塔下,為了尋找大爹大媽慈祥的身影,為了尋找曾經浸潤着慈愛的住屋,但是終究我什麼都沒有找到,我心裡只感到無奈的惆悵和悠悠長長的不盡思念……
大爹大媽的住屋與瞭望塔近在咫尺,每天推開門窗,巍巍矗立在堤磯上的瞭望塔就映入眼帘。大爹告訴我:瞭望塔是用上等木材構造的,數百根木方上下左右錯落有序地穿扣箍嵌,雖空散但卻結實美觀。由於村人久居河邊,為了便於觀察水汛,才建起了瞭望塔。那兩年裡,我天天看到瞭望塔,天天從瞭望塔下走過,天天看到大爹大媽從瞭望塔邊走到河邊去挑水、洗菜、淘米、洗衣裳、拾浪材。時間一長,我竟然對瞭望塔產生了一種親切感。
其實我知道,我對瞭望塔奇妙的情愫,緣由於我對大爹大媽一家的特殊情感。
大爹大媽是我遇到過的世界上最善良最高潔的人。
大爹大媽是“半路夫妻”,倆人組成家庭時,雙方有四五個子女。在這個成分複雜的家庭里,時時刻刻洋溢着善良和摯愛的氣氛,而大爹大媽無疑就是這種氣氛的營造者。不管是誰的子女,大爹大媽一律視同己出。大爹的大兒子結婚成家生孩子,全都是大媽操心。有一年,大爹的大兒子買了條船跑運輸虧了本,鬧得大媽愁白了頭,東借西挪幫大兒子籌措資金,每天到兒媳家裡問情況,還幫助找艄公、聯繫運輸業務。大媽來楊家時帶過來一個女兒,大爹比照顧自己的孩子還周到細心。大爹是遠近有名的裁縫,那時有手藝的人十分吃香,大爹不讓自己的小女兒學藝,卻把大媽帶來的女兒帶在身邊,悉心傳藝。後來,又張羅為大媽的女兒找婆家,婆家經濟條件不好,大爹就經常資助,有時還親自給女婿家送米送油,連女婿家一家大小四季衣裳都是大爹買布縫製好的。
我住在楊大爹家的那兩年,大爹的小兒子成剛高中畢業后在家務農,小夥子胖乎乎的,十分靈動。大媽對成剛疼愛有加,有些地方在我看來近於溺愛。每天早上成剛下地幹活,大媽總是千叮呤萬囑咐,兒子走了老遠,大媽還倚門望著兒子遠去的背影,每到中午或晚上,大媽早早弄好飯,打好洗臉水,老早就站在屋西邊路口,眺望著兒子歸來,回來后,大媽安頓好兒子坐在飯桌邊,自己也不吃飯,眼巴巴地看著兒子津津有味地吃,時而為兒子夾一筷子菜,時而添上一碗湯或一碗飯。起初我瞧見這一幕的時候,心裡很覺得彆扭。後來,我留心觀察發現:大媽對繼子成剛傾注的是發自內心真摯地愛,那種愛是無私地、沒有任何摻雜使假的東西,這些是我從大媽對成剛所做的點點滴滴中看到的,更是從大媽對成剛的眼神里看到的,那眼神是母性地、神聖地、慈愛地,從眼神里洋溢的一絲一縷的目光都寫滿了母性的柔情斷腸。每次,我看到大媽注視成剛的那種柔光,我的心就砰然顫動。而今,幾十年過去了,我也觀察過一些父母對子女的凝視的眼神,可我從來沒有被感動過,更何況使我感動的不能自己的是一個後母對繼子慈愛的眼神。
住在楊大爹家兩年的數百個日子,雖平平淡淡,但卻在我心中刻下了深深的烙印,我知道,那心中的烙印是大爹大媽一家人用人間真情的小刀細細地雕刻的。
大爹大媽的慈愛和偉大,不僅僅是對膝下子女,不僅僅是對我這樣的住客,對左鄰右舍、對路人、對毫不相干的人、甚至對曾惡意傷害過自己的小人都慈愛為懷,這不能不讓人心生感動、自覺慚愧。大爹的右鄰是一戶家境不好的貧窮人家,一個女人養着一個瘋子丈夫和兩個小孩,女人白天下地幹活撈一家人的口食,沒有時間和精力顧家,孩子沒有人照料,菜園子也沒人拾掇,小菜也沒得吃。大爹大媽就隔三差五地去鄰家菜園子里幫助種菜種瓜種豆施肥除草,把鄰家小菜園拾弄得生機盎然。每年臘月間,大爹接下來縫紉的事多,總要在家裡打幾個晚工為鄰家兩個孩子縫製幾件過年的衣服送過去。我在楊大爹家住的那兩年大爹大媽是這樣做的,我沒有在楊大爹家住的那些年大爹大媽也是這樣做的。大爹大媽去世后,鄰家女人每年要到大爹大媽墳前哭一場。
楊大爹住屋西邊是一條小路,小路直通瞭望塔,往北通往另一個村莊,屋牆邊有幾顆大楊樹和柳樹。每到夏天,三三兩兩的過路人走到這裡,總要在樹蔭下歇歇腳。夏天一到,大媽就在樹蔭下擺上一個小桌子幾張板凳,放一大壺茶和幾個碗,來來往往的行人想喝水,自己倒上一碗,喝了放下茶碗就走。開始的時候,有行人以為喝茶要收費,就丟了一兩分錢,大爹發現后,就寫了一個“免費供應茶水”的紙板,掛在樹榦上。大爹大媽這個免費茶水站就設立了十幾年,直到大爹大媽去世。
我在楊大爹家住過兩年,兩年時日平淡如水。在我住在楊大爹家裡的時候,發生在我身邊的一些事情似乎一點也沒有引起我的注意。大爹大媽一家人對我照顧得很好,使我常常感覺到我就生活在父母身邊生活在兄弟姊妹親人們中間。兩年後的一天,當我收拾好行囊,邁開腳步離開楊大爹家的那一刻,突然我心底升起一種十分依戀且難於割捨的情愫。那天上午,天氣十分晴朗,楊大爹一家人把我送出家門,我推着腳踏車,走上楊大爹家門口那條通往村外的大路,遲遲不忍跨上車身,慢吞吞走出幾十步,忍不住回過頭來張望,只見楊大爹一家人還站在路口,大爹再次向我揚了揚手,大媽站在大爹旁邊,正用衣袖揩拭淚水,頓時,我鼻子一酸,熱淚奪眶而出……
離開楊大爹一家人後,為了生計,我好些年一直在外漂泊。。在外二三十年,我遇到過好多人,從沒有感覺到像大爹大媽一家人那樣在我心裡刻骨銘心。大爹大媽平凡得很,普通得很,他們一家人在村裡人不惹人注目,這樣的人家在哪裡都普通得不被人注意,他們待人處事沒有功利目的,從沒有想到張揚,他們就是本本份份地做人、待人,本份做人其實是做人最起碼的要求,但在當時和現在,好多人卻難於做到。這世上,如果所有的人都本份做人處事,世界有多好人生又有多好啊。
對大爹大媽一家人的本份、善良、仁愛的美德,是在我離開他們一家人所感悟到的。點點滴滴、時時刻刻、絲絲縷縷都浸潤着愛心和愛的善舉,這不是平常心平常人能做到的。後來我接觸到的人和事越多,越感覺到大爹大媽一家人的高潔和偉大。離開楊大爹家最初幾年,每逢除夕那天,無論天晴或是風雨雪天,我都要到楊大爹家拜年,有三四年,臘月三十中午的團年飯我是在大爹大媽家吃的。那幾年,他們家小兒子成剛在部隊服役,幾個女兒嫁在婆家不能回來,我就充當起大爹大媽的兒子陪兩老過年。臘月三十這天,我早早就踩起腳踏車,懷着一種渴望的心情,急急往大爹家裡趕。到大爹家住的村口,遠遠地我就望見了高高的瞭望塔,在荒涼遼闊的窮鄉僻壤里,瞭望塔十分顯眼,望着瞭望塔,往事一幕一幕地浮現出來,慈愛的大爹大媽的身影頓時十分清晰地閃現在我眼前。我飛快地踩着腳踏車往大爹大媽家裡趕,近了,近了,我終於拐進大爹大媽住屋的屋檯子,我看到:平靜磚瓦屋裡裊裊炊煙依然,錯落有致翠綠悠悠的小菜園依然,昂着頭擺着尾邁着碎步歡叫着的那隻大母鵝依然……一切都如昨貌,一切都是那樣地親切和自然,只是我看到迎上前來的大爹大媽比往年又蒼老了些。
後來,我因去北方很遠的一個地方謀生,有三年未趕回來陪大爹大媽團年,三年中也沒有兩老的消息。又一個臘月年關來到了,我終於回到老家,等不及到年三十這天,我就急匆匆地趕往大爹大媽家,到了村口,我看到了瞭望台,也看到了大爹大媽的那間小磚瓦屋,我的心踏實起來。邁上大爹大媽家的屋檯子,我忽然感覺有些不對,只見房屋四門緊閉,屋前小菜園雜草叢生,一片荒涼,沒有雞鳴鵝叫,沒有生活的氣息,這是怎麼了?帶着滿腹狐疑,我心慌意亂得跑到隔壁家去問個究竟,隔壁正是大爹大媽多年幫助的那戶人家,屋裡的大嫂還記得我,畢竟我在他隔壁大爹大媽家住了兩三年。大嫂告訴我,大爹大媽倆老去年相繼去世,先是大爹病故,不到一月,大媽憂鬱成疾也隨之而去。大嫂說,有幾次她去看大爹大媽,倆老都反覆念叨:幾年沒見小金,不知他在哪裡,怎麼連個音訊都沒有。大嫂說:大爹大媽真是好人,我們這一家大小如果不是倆老相幫救活不到今天。說著說著,大嫂就哭起來了。我離開哭得傷心的大嫂,回到大爹大媽住屋門前,我望着緊閉的大門,心裡絕不相信大爹大媽已離開人世。久久地,我久久地佇立在大爹大媽住屋門前,心裡說:大爹大媽沒有死,他們還活着,他們下地幹活去了,馬上就會回來的,我要等大爹大媽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