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深冬,我又一次冒了嚴寒,來到遠在故鄉已闊別多年的昔日渡口。
獨自佇立在寒風中,我凝視着這早已荒廢的渡口:它是通往四個行政村的十字形的水上交通樞紐,四個對岸碼頭早已崩塌,斷壁殘垣上連綿枯黃的茅草在朔風中來回搖曳,原本寬闊平整的泥路早已湮沒在歲月的風塵中,只有潺潺的流水在默默地訴說著曾經煙花三月揚州般的繁盛。
清晨,天還沒有大亮,老渡公吱嘎的開門聲拉開了一天忙碌的序幕。上街買菜的菜農,忙着上班搬運壯漢,趁早趕路上學的孩子,起早到鄉里開會的幹部,早已跨上了狹小的渡船。滿頭斑白的老渡公,“咣當”一聲將鐵船樁扔到船板上。竹篙一點,小渡船往岸上一磕,旋即駛向河心。剛到對岸,“小心,別忙”,老渡公的提醒還未喊出口,耐不住性子的孩子們早已飛也似的上了岸,惹得幹部和壯漢嘿嘿哈哈地大笑。
中午,是渡口最忙碌的辰光。放了學的,賣完菜的,外出做工的,一簇一簇的擠滿了渡口,老渡公則用力地撐着滿載的木船來來往往。正午過後,人流漸少,漸無,這就是一天中最休閑的時光。老渡公才坐在麗日清風中,泯三杯兩盞濁酒,或是眯着眼小憩一下,以迎接午後又一個人流高峰。
傍晚,渡完最後一船人,夜幕便悄悄的降臨到這個白晝車水馬龍的渡口。在昏黃的燈光下,渡口只剩下一間茅草屋,一棵高大的白楊樹,楊樹粗大的根下拴着一條微微泛着桐油光澤的小木船,除三個湮沒在夜幕中的渡口碼頭外,就是脈脈的流水。
夏秋季節,渡口另有一番獨特的風景。遠道而來的做銅匠手藝的和做生意的船隻泊在渡口南側,一字兒排開,很有氣勢。生意船有賣雜貨的,有賣腌小蟹的,有收河蚌的……我記憶猶新的是銅匠船:銅匠們把小風箱拉得撲哧撲哧的響,小炭爐中的火紅亮紅亮的,爐內坩堝中的廢銅被燒成銅水。老銅匠用很大的鉗子夾住坩堝,將紅亮的銅水倒入奇形怪狀的磨具內。等爐上的茶壺裡的水再燒開,鬆開綁在磨具上的細麻繩,黃橙橙的鏟子、勺子、火盆就明亮在的眼前,那時,小小的我有無限的羨慕。但只要水中的小夥伴遠遠的喊一聲“下水玩”,我就脫光衣服,飛跑下水。玩膩了,就開始掏河蚌。一個猛子下去,准能掏出一個大大的河蚌。出水時,帶着河蚌向同伴炫耀“好大啊!”立即又有別的同伴吆喝:“看,比你的大!”暫沒有摸到的孩子,帶着無限羨慕獃獃地瞧着……這時,我幼小的心靈有莫大的滿足。等到炊煙四起,我們都上了岸。不知是在水裡呆久了,還是炊煙繚繞,眼前青煙渺渺。賣了一下午摸來的河蚌,手裡攥着或多或少的一疊鈔票,美滋滋的離開渡口,踏上歸途……
想到這些,我不覺又凝視着荒廢的渡口,目送着潺潺的流水,清晰地聽到時間的濤聲。時間改變了一切,渡口荒廢了,樹木隱匿了,老渡公——我的祖父早已走進陳黃的家譜。熟稔的故鄉漸漸陌生起來,一些曾經清晰的記憶開始模糊,歲月帶走了多少熟悉的面孔,多少鮮活的生命步入黃土!關於這渡口的過往,誰還會如我般地記起?但我並不感到時間的蒼涼,她催生出更令人欣喜的繁盛,多少蓬勃的生命在此降生,多少欣喜的巨變在此上演。高大堅固的水泥橋取代了曾經的狹窄的渡船,寬闊的水泥路面取代曾經泥濘的鄉村公路,鄉村別墅漸漸取代了昔日低矮的農舍,摩托車、電動車漸漸取代了自行車,大型收割機、程控電話、寬帶、移動通訊、電腦、小汽車……已走進尋常百姓家,鄉村的一切正像渡口潺潺的流水,日夜兼程一路歡暢地奔向遠方!
離開渡口,我不禁加快了腳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