遠遠望去,幽暗的小屋裡癱坐在木椅上的半身被破舊棉衣包裹着的祖母儼然如一纏繞龐雜的肉團。惟有艱難衰弱的呼吸才能證明她是個活物。
那天我走到祖母跟前說:我要走了,出去一段時間……我分明注意到她一隻衰老的幾將失去知覺的手在裸露的棉絮里動了一下,但她始終沒有言語。深陷的布滿血絲的眼睛發出渾濁暗淡的光。幾年後在異地的夢裡,我又看到這種光,終於體味到當時它所包含的是一種怎樣的預知的絕望。
我是在秋末的時候從外地回來專程看望祖母的。祖父去后,她餘下的光陰更是慘淡、凄涼,沒有人和她共敘往事,也沒有人和她共同慨嘆子女的恩怨。她只有坐在那裡等待死亡之神的召喚。
晚上的時候,父親把我叫到面前,指派似地說:你也不小了,也該儘儘孝道。輪到咱家供養你祖母了,今晚你就替我去……我是陸續聽說自打祖父去后,祖母晚上睡覺便不安穩,半夜十二點后,便開始鬧起來……父親開始還並不在意,但終於漸漸不能忍受,顯示出一絲不滿的神情。
瑟瑟的秋風搖晃着路邊樹枝,葉子嘩嘩作響。我踩着月色,披了大衣,朝祖母的老屋走去。老屋燈亮如晝,祖父咽氣的時候燈也這麼亮着,所以祖母每晚必是開燈睡覺。這於我有點不適應,但我還是悄悄地在一邊臨時搭裝的小木床上睡著了。
十一點半我準時醒來,我定了鬧鐘,因為這是接近祖母發作的時段,我須做好準備。冷風敲窗,咣當作響,我披了大衣下床去關好窗子。十二點一刻的時候,祖母的床上終於有了動靜。只見她半知半覺的手慢慢伸出來,一點一點地掀着厚厚的棉被,白髮覆蓋的頭開始左右擺動,突然又朝前一仰,叫喊着:
“老頭子啊!……”
院子里隨即傳來一聲凄慘的貓叫,我毛骨悚然。祖母顯然是情不能自控,繼而開始嗚嗚地長哭起來,聲音尖利而凄厲。忽地她又全身顫縮起來,像受到什麼驚嚇般,頭也斜在了一邊,嘴裡說著含混不清的話慢慢安靜下來,惟余促急的呼吸聲。
我走近把她的頭扶正,給她掩緊被子,自己上床也很快進入了夢鄉。
祖母於我的恩情,我斷不能忘。即使她給予我的深愛多是在我未懂世事的懵懂年紀或是嗷嗷待哺的嬰兒時代。小時候,父母忙於做生意無暇顧及我,在祖母溫暖的懷裡我度過了無數個春夏秋冬。
祖母常摸着我的頭說:小時候你在我懷裡睡熟以後,鼾聲往往很大,我很擔心。多次催促他們(指我的父母)到醫院給你看看,可他們總不當一回事兒,現在總算好多了,我也放心了……這些話祖母總是不厭其煩的說,就在祖父尚在她神智清醒的那年春天還當著眾親友的面說,那時我的眼睛是濕的。現在她不說了,我知道她是有氣無力。
輪到大伯家供養祖母了,晚上我也撤離了老屋。但我知道,祖母是念念不舍的,我也非常擔心她的處境。一日的傍晚,我悄悄去老屋看她。昏黃的夕陽映着她慘白的頭髮,面前高桌上的飯她一動未動。祖母見我來了,慢慢挪起一隻手指着眼前的飯碗痛哭失聲道:
“孽子!”
我記得祖母第一次說“孽子”的時候,是二伯去世那天。二伯是村裡的新聞人物,每次回到村裡必是西裝革履,油頭粉面,然而卻是不常回。比如,祖父出殯那天就不見他的影蹤。沒想到奢華背後,竟是債台高築,二伯也在觥籌交錯中因酒精中毒早早葬送了性命。祖母白髮人送黑髮人,終於不能自已,當著眾人痛苦失聲道:孽子!……
我看到祖母的碗里蜷曲着粗繩狀的麵條,上面漂着幾片綠綠的青菜葉,當然還有那依稀可辨的點點油花。於是,我偷偷地從家裡端來一碗祖母平素最愛喝的小米紅薯湯,擺在她面前,她張嘴可及。我看見她顫抖的手用力地抓牢桌子的一端,身子前傾,大口大口地吞咽着米湯。我的淚大把大把地掉下來。
一個多月後,當我第二次回家鄉看望祖母的時候已是她入土的第十二天。當時我下車后直接取道老屋,我掀開門帘的那一剎,一把巨大的銹跡斑斑的鐵鎖橫亘在我眼前,我觸電般感到一陣眩暈。
“為什麼不告訴我?!……”我萬分悲痛地質問父親。
“你離家遠,交通不便,再說……”父親平平淡淡的解釋着。
祖父的死是老死,既無拖累也無牽絆,人們對此津津樂道,甚至引以為榮。可祖母不同,剛入暮年便是疾病纏身,漸近癱瘓。所以祖母的喪期僅僅一天,便草草了事……
灰白的天空飄起了零星的雪花,很小很脆弱,觸物即化。我循着舊日的小道,穿過枯寂的山林,來到山溝深處的一片空曠地帶。大大小小的爬滿衰草的土堆映入眼帘,這裡沉睡着我的祖母、祖父、曾祖母、曾祖父……祖母的那個是新而大的,還能看到燒過的灰燼和殘餘的紙片。冷風呼嘯而過,捲起連天衰草。光陰在這裡凝固,於茫茫世間寄託我不盡的哀思。
半年後,祖母生前的老屋已不復存在,已被大伯拆毀繼而建一磚瓦新房,作為其在省城的兒子逢年過節回鄉探親之所,我也因此沒有了憑弔的寄託……
生命凋零的景象 標籤:傾聽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