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個決心要融化了一切事物的夏天。辦公室的風扇有氣無力的晃動着,呼呼的粗氣讓人想到拉磨的老驢。下課鈴響之後,宛如蜂擁的噪音在空氣中劃定了各自的棋格,喧囂瞬間擴展了大部分的棋盤。
我駐足在面前這個叫陳歡的孩子的臉上的目光始終沒有移動。可是,我的思想已經遊盪。倘若世界存在着另一個次元,倘若精神可以以具體的形式呈現,那麼,此刻我的精神世界里,一定有一大塊塌方,裸露着的黑灰色山岩,和不間斷的山體滑坡把希望、勇氣瞬間掩埋。所有生命的色彩,在一年來我和陳歡的博弈中已散化成灰。
一次一次的不完成作業,一次一次的痛苦懺悔,一次一次的偷錢,一次一次的訓斥,一次一次的懲罰。我不知道這個孩子心中那個叫羞恥的地界是不是已經長滿了老繭?但是,我清楚,我年輕的,熱情的心已經到了冰河時期。對陳歡的絕望,對自己的絕望,對教育手段的絕望。我開始承認,在陳歡的世界里我太過弱小,我已經沒有力量,尋找適合的途徑去對接他的心靈。
陳歡的母親來了,這個善良勤勞的女性已經不知道為孩子的錯誤流下了多少眼淚。她的手裡拿着陳歡的轉學證明。從明天開始,陳歡將成為聯華特教學校的一名學生。對於那個學校我不太了解,只知道那裡集中了所有問題孩子。強軍事化的管理和超負荷的體能訓練是它的特色。在我的認識里,它是一個還有人性的集中營。我無法體會,做父母的需要多大的勇氣,才有決心把自己的孩子送到那裡。我卻明白,那種勇氣中有更多的絕望和無可奈何,以及對學校教育的失望。
陳媽媽走的時候只說了一句:“王老師,我們走了。”那眼中帶血的淚光成了一枚尖尖的鋒芒,直逼我的良心。我說了一句:“陳歡,等你回來!”言語的虛偽連空氣都無法欺騙。
望着那離去的背影,我的精神世界再度成了一個白茫茫的空殼。我的良知被一個拋物線投向了遠方,然後又重重的烙到我的心上,成了一顆時刻讓我感到負罪的種子,從陳歡離去的那一刻就開始萌發,並隨着我的生命一節節的增長。
我放棄了一個與我有緣相遇的問題孩子!這是一個教育者永遠無法逃避的良心的審判。我可以找許多冠冕堂皇的借口為我的行為開脫,卻找不到任何理由為我的良心釋罪。每到特殊的日子,或看到相似的身影,我刻意忘記的曾經就一點一點地聚集成無法開釋的懺悔。
每一朵花都有盛開的時節,每一個孩子都有燦爛的笑顏!可是,這朵與我相遇的花朵,在沒有盛開的時候被我無聲的揉碎仍到了風中,甚至,找不到一點痕迹。這一次的遺棄,成了我一生的疼痛。
1998年的夏天,我生命中最酷熱的夏季。十年了,過去的是時間,過不去的是罪責。
一次放棄,一生疼痛 標籤:守住第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