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眺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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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眺望是目力的行旅。當雙腳無法親歷對空間的超越,視覺僭替它完成了一次目所能及的遠足。對於視線無法抵達和窺測的細部,日常經驗修復了它,從而使被關照的對象充滿詩意,完美無缺。眺望者必不是充耳不聞的人。對於美妙的響動或無邊的聒噪,他要做必要的描摹。所以眺望是動用了心力和多種感官而完成的一次自我分裂:當眺望者因一處景緻而駐足觀望時,他是魂不守舍的人。眺望者的心路歷程大於實際的空間距離,這是眺望者樂此不疲的根本所在。眺望是對空間佔用的嘗試,說到底是對回歸的熱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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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13年6月,應朋友之邀,我和我的行李再一次出現在孟原中學教師公寓樓的第九層。這所以海拔聞名的初級中學坐落在黃土堆積的台塬上。站在陽台上四下張望,眼底是被山流沖刷形成的溝壑與崖壁,大有危樓高百尺的懸空感。孟中以北 是華山車站,一個負責送出與接回的所在。密集縱橫的車軌如一張巨大的蛛網,堅定固執地丈量着北方的平原與山川。午夜時分,笨重的列車滿載顛沛、匆忙和風塵困頓,發出凄厲驚悸的鳴叫聲,使睡夢中的我們在安定與自足的短暫體驗之後,跌入更深沉 甜美的休憩。

  第二天清晨,孩子們就在晨曦和清風中步入校園,臉上呈現出明媚的笑,彷彿是他們意氣風發、前程錦繡的光燦寫照。巍然佇立的教學樓散發出聖潔澄明的光輝,似乎在向所有進入它內里的人出示這樣的情結:進入校園,就是進入一部金色的童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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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朋友的居室粉砌一新,四壁如雪。碩大的銀白色燈具放射出純凈無暇的人造光明,彰顯着技術的美學與力度。半瓶殘剩的紅酒置於桌面,精巧的杯具映射着潔白細小的

  光亮。因原上缺水,他遞給我一袋酸奶,之後就打開電腦,進入虛擬的空間。涼爽的南風挾帶亘古的清新自窗而入,天藍色吊地窗帘隨風拂擺。友人不無感慨的說,假如不是暫時的寄居,他就將這房間徹底地裝修一翻,作自己永久的家,只因窗外迷人的風景。我把目光移向窗外,看到一幅綠意盎然的長卷。隨着以鋼琴曲《致愛麗絲》為鋪墊的鈴聲的響起,午餐時分終於降臨。一名女生為了品嘗一位男生的美味,竟然毫不示弱,縱身一躍就攥住男生高舉着飯盒的手臂。兩隻手的搏鬥令一份食物停留在半空興奮地戰慄,似乎在向神明展示他們生機勃勃的青春。因着表情的虔誠,他們酷肖亞當和夏娃的再世,在這童話的堡壘中開展他們滿溢的愛情。對於他們,校園是催生愛意的溫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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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陣自窗而入的南風像一句親切的問候、一次神秘的造訪,讓我的視線從屏幕上移開。正午的沉悶在此刻加劇。女教師瑣碎的交談,領導充滿窺探意味的腳步聲,移動電話低俗鈴音的公然炫示,一隻黃蜂在室內笨拙而迂迴的飛行。我在受用着一種被囚禁的幸福,這是多麼溫軟而卑庸的存在啊。我起身遠眺,蔥鬱的景色就在窗外鋪排開來。白楊樹碧綠的葉片如銅錢般大小,閃閃發亮,是盛夏里最明亮的自然風物,在風的協助下秘語和撫慰。綠樹掩映的村子里,人們用汗水和辛勤構築新居。遠處是原坡上規整的梯田。層層土台漸次升高,彷彿通往天國的巨大台階,一直延伸到堅硬雄渾的山體的根部。山勢勁挺,翠若列屏。峰頂是青緲的天空,有雲朵悠閑來去,宛如天堂或終極的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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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當禮拜再次到來時,孩子們背起書具與行囊跨出校門,踏上了歸途。他們中有的人行程漫長。在度量過單調的鄉村公路后,他將在深山幽谷中繼續穿行。然而無論怎樣,後來的他們都邂逅了人潮與車流、熙攘與掠奪,並學會在油滑、世故和蒼老中走向暮年。暮色降臨,原上散落的村莊閃爍着點點燈火。媽媽拖着長音喚兒歸來的腔調酷似楚地的招魂,凄清陰戾,令人驚懼。沒有了學生的校園如一座空城,無人守衛,裡面存放着巨大的死寂和冷清。那一刻,我的童話癱瘓成冰冷刻薄的寓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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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面對雄渾的山脈,我想,我們的先祖必經歷過生與死、血與火的考驗。虎狼出沒,蛇蟲逞凶。肆虐的癘疫,驚怖的雷閃,狂躁的火山,桀驁不馴的洪流,面對無邊的緘默和黑暗,享用着一種耳目俱塞的不朽。所有這些面目猙獰的事物旨在勾勒出他們地獄般的生存圖景。我質問自己遠眺和索解的緣因。是因為我們來自莽莽榛榛的深山幽谷,潛意識中始終存留着原始生命的印跡?我的視線開始了由遠及近的大步潰退。藍天,山巒,台塬,居所,虛擬的世界。這些日常的物事似乎成為人類生命歷程 的簡略圖解。高天、群山和厚土構成了我們生存空間的三位一體。我們有過完美,有過幸福,眼見過伊甸園的永生與靜穆。因為原罪而被放逐,在掙脫了嚴酷的生存場景之後,我們試圖用文明和技術來實現自我的救贖,最終卻進入一個虛擬的所在,通過輕點鼠標來完成所有的送出與抵達。通過這一歷程,我們圓滿地實現了與自我神性的徹底剝離。

  這是多麼令人悲哀的事件啊!我清晰地記得,2012年的冬天,我第一次來到這裡,在深濃的夜色中用目光瑟縮地撫摸着靜默的遠山。房間里飄蕩着一首關於母親的歌。夜霧打濕了遠村的燈火,加劇了冬的凄冷。雪在夜裡下起。細碎的雪粒敲擊着地面、枯枝和葉掌,像一場凄涼的低訴。清晨,原坡敷上了一層薄雪,黑白斑駁,如動物誘人的毛皮。有接親的車隊迤邐而去。那些喜慶的裝飾,成為這個嚴冬的早晨最明艷的色調。

  我們渴望歸去。那個冬季的傍晚,我們沿着一條幽谷進入了群山的腹地。被嚴寒擊中的我們像受驚的鳥雀,蜷縮着身子。在回來的路上,車燈打出的亮光處忽然閃出一個黑影。他以防寒帽遮臉,拖着踉蹌的步子。彼此靠近時,朋友驚異地告訴我:他是孟中九年級的學生。我們開始了心照不宣的沉默。他回家的路很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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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記憶中,他一直在走。2013年6月,當我坐在窗前開始梳理有關這個塬的零散記憶時,他單薄的身形似乎還在深山中穿行。他是行走的符號。從大地到遠山,從濕軟到堅定,從細碎到整體,從文明到神性,甚至到天山一線處的神的國度。他註定要走很遠,因為面對那道圖解,他選擇了溯流而上。是的,我已經說過,眺望是對歸依的熱盼。而回家的路沒有盡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