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東匯
這是一個男人真實的愛情經歷。動筆寫這篇文章前,我曾想把題目定為《一個男人和三個女人》,后又覺得俗,商業味兒太濃,再說這樣也對不起向我敞開心扉的郅大哥,儘管內容一樣,題目不恭。
故事發生在許多年前,我是1984年冬才聽說。那時我與郅大哥都在一家地方報社學習,同住一屋。郅大哥當時是他們縣一家企業的中層幹部,這個縣在河北省的最南部,與河南省搭界。郅大哥是一個典型的北方大漢:高個頭,方臉大眼,待人真誠,憨厚風趣。相識不久,我們就成了無話不談的好朋友。
那會兒郅大哥已是兩個孩子的父親,而我還沒有結婚,與同齡人一樣對男女情愛充滿了神秘感。一個大雪紛飛的夜晚,我們早早各自鑽進了被窩,但都全無睡意,閑聊了一陣子,話題就扯到了他的家庭和愛情。在我一再追問下,沉默許久的郅大哥終於打開了話匣子:
我們那兒是一個偏僻落後的農村,我是獨生子,所以父母對我的婚姻大事很重視。上初二那年我十六歲,父母做主給我定了一門親事,女方比我大三歲。父母希望我早日成家,傳宗接代,女大三抱金磚,就是這個用意。
巧合的是,我讀初中所在地就是我對象的那個村,更巧的是,她家與學校僅一牆之隔。雖然我每天上下學都要從她家門前過,但是見面機會卻不多。再說這是父母包辦的,又不了解,我年歲也小,對這門親事也沒當回事。她比我成熟,每次在門口遇見了,她都有點害羞地看我,直等着我跟她說話,我呢,心裡害怕,就低頭趕緊跑開。同學們都知道我定了親,下了課就圍着我起鬨,七手八腳把我抬到她家門口,然後就一鬨而散。
那會兒文革剛開始,年輕人時興穿軍裝。我也想弄一套軍裝穿,可弄不到。她很懂我的心思,就從商店扯了綠布給我做了一身。看得出來,她很喜歡我,可我對她並沒有什麼特別的感覺,心裡總是別彆扭扭的,想退掉,又怕父母不願意,於是就想法讓女方主動退親。這年中秋節我去她家,她讓我別上學了,言外之意是早早結婚。當時我年輕氣盛,就說:我初中畢業要考高中,高中畢業還要考大學,結婚還早着呢,你要是等不及,咱們就散夥。看我態度堅決,女方怕再等幾年不保險,於是就主動退了親。我第一次愛情就這樣稀鬆平淡地結束了。
第二個對象是我一生中最刻骨銘心的。她叫菊花,是我的同班同學。她是河南人,她父親在縣城上班,母親病逝後父親又續了弦,添了個兒子,后媽對待她不好,於是她就到我們縣的她姑姑家來上初中。菊花長的漂亮,能歌善舞,是我們學校的文藝骨幹。我的學習成績比較好,又是班長,班裡常常有人欺負她是新來的,我就出面替她解圍。說實話,當時我也沒有多想,只是覺得保護小同學是我當班長的責任。她呢,也常找我幫她解決作業中的難題。開始並沒有在意,認為互幫互學是同學之間的正常交往。漸漸覺得她的眼神不對,教室只剩下我們倆的時候,她的眼就火辣辣盯着我,根本顧不上我給她做的演示題。為了不耽誤學習,我也儘可能躲避她。可是從下半學期開始,她幾乎每天都給我寫紙條,約我晚上出去。我當時心裡很複雜,一方面我心裡確實喜歡她,不忍心傷害她,另一方面我還有自己的大學夢,怕影響前途,不答應,也不去。可她並不灰心,依然每天給我寫一個紙條約我。同學們也都看出了苗頭,有的同學就在黑板上用粉筆畫了我們兩個人的頭像,拿我們倆開心。她看了以後是滿不在乎。我呢,表面上很委屈,罵幾句,心裡又覺得美滋滋的。愛情這東西就是心有靈犀,這以後見了面,儘管不說話,,只要兩個人看上一眼,心裡就有一種熱乎乎的感覺。
還沒有正式畢業,學校就開始停課造反搞串聯,不出去串聯的就提前畢業回家。畢業那天,菊花送給我一個筆記本,首頁上有她親手畫的兩朵葵花,還夾着一張約會的紙條。考慮到馬上就分手了,學校也不上課了,這次我痛快地接受了她的邀請。她姑姑村距離我們村二里路,晚上我們談了很久,臨分別時候她要送我,不知不覺就走到了我們村頭,天黑我怕她自己回去不安全,就又把她送回去。可是話越說越多,她又執意再送我;她送我,我送她,就這樣我們在兩個村子之間的路上來回走了四次,看天快亮了,我堅決不讓她再送。她握着我的手直流淚,告訴我她明天就要回河南老家,讓我等她。我鄭重點點頭。然後我們又緊緊擁抱,說了一些海誓山盟的話。
回村不久,我就作為壯勞力隨大家到天津挖海河去了。雖然我很想她,可沒辦法通信。天寒地凍后我回到村裡。一進門,母親就笑眯眯告訴我,家裡給我定了一門親事,是本村支書的閨女。我一聽就急了,對母親大聲喊道:我不定,我的事不用你們操心。母親被我的喉叫聲嚇愣了,一會兒就哭起來。父親在一邊說:反正支書家的閨女看上你啦,你不同意,咱家往後就沒法在村裡待了。再說,與支書家結親,多少人想攀還攀不上哩,你小子真不知道好歹。
支書在村裡一手遮天,那會兒興階級鬥爭,誰敢在支書跟前說個不字,立馬把你打成反革命。我們家在村裡是小門小戶,父母也無奈,誰讓支書閨女看上了我呢?沒辦法,我只有默認。見我默認,父母歡天喜地立即去支書家商量定婚。說定後天就拿小帖兒,這是訂婚一個程序。
我只有遵從父母的安排,準備拿小帖兒。家裡讓我去換麵粉,我就用自行車馱着幾十斤麥子去菊花老家那個縣城,我們村大多去那兒,再一個原因是我也想撞撞運氣,看能不能見到菊。
當時換麵粉的人很多,排隊等着,快輪到我的時候,突然從後邊走來一個女的抓着我的布袋扔在一邊,當時我正跟前面的人聊天,沒看清是誰,很生氣,覺得這個人太霸道,排隊的人也都為我打抱不平。可抬頭一看,我愣了,這個人是菊花。她真的出現在我面前時候,我心裡反而害怕了。真的,我沒法向她交代。
她看了我幾眼,就回開票房去了。世間的事就這麼巧,她就在麵粉廠管開票。我心想這回糟啦,看她剛才的態度,不整我才怪哩。於是我就想試探一下她的態度,把車子推來裝上麥子做出要走的樣子。誰知她從開票房跑出來,把我的麥子卸下來,又鎖住我的車子,拔走鑰匙,氣呼呼地說:你不能走。這下我心裡有了數,也更慌張。知道她讓我留下來有話說,其他人不了解情況,悄悄議論,說這個人態度真不好,人家沒得罪你,不讓換麵粉也就罷了,也不讓人家走。
等到中午下班后,她把我拉進開票房,還沒說話眼圈就紅了,問我:你為啥不給我回信?一下子把我給問愣了,我說:我一封信也沒收到啊。她說:你狡辯,我給你寫了十幾封信哩。我說:畢業沒幾天我就往天津挖海河去了,前天才回來,是不是家裡人把信藏起來了?
她看我說的都是實話,就問你定親沒有。我說:我這回換麵粉就是準備明天拿小帖兒呢,家裡還等着我蒸饅頭哩。她說這個你能不能退掉。我說我做不了主,家裡給定的,一個村的,她爹是支書,退掉了我全家就不能在村裡待了。
見沒有迴旋餘地,她爬在桌子上哭了。一會擦擦淚,專門到食堂給我買了饅頭肉菜。我心裡亂糟糟的,哪兒還有心思吃飯。見我不吃,她就端起飯菜喂我,堅持讓我吃,我把頭扭到左邊,她就把飯菜端到左邊,我把頭扭向右邊,她就把飯菜端到右邊。她說:你要不吃,我就一直端着。這我才勉強吃了幾口。
一直等到下午快下班時她才給我開票。當我走出麵粉廠時,天下起了毛毛細雨。她一直送了我二里路,我又推着車子把她送回縣城,說了許多話,心裡都挺難受的,都哭了。分手時她:既然你定了,我也不勉強你,可你一定要記住,我愛你,真心愛過你。
我摸黑跌跌蹌蹌回了家,父母埋怨我回來晚,我就一五一十把與菊花的事全說了,問父親有人給我郵信沒有。父親沉默好一陣子,低聲說:信我都燒了。我急了,責問父親:你為啥燒我的信?你知道不知道毀了我終身大事?父親蹲下去,解釋說:咱家在村裡勢單力薄,不找個幫襯,以後會在村裡受氣,再說那個河南女的人家是非農業戶口,有工作,你哩,一個農民,即使成了親,將來問題多着呢,還是現實點兒吧。
我痛苦哭了,自己在院子里坐了一夜。母親怕我凍着,悄悄給我披上棉衣,他們倆人在屋子裡也一夜沒有合眼。最終我還是原諒了父母的一片苦心,接受了父母的安排。
後來我就結婚生子,後來又參加了工作。
講到這裡,郅大哥想要結束自己的故事。我問他:你與現在的嫂子感情咋樣?郅大哥苦笑一下:啥感情不感情的,瞎過吧。一副曾經滄海難為水樣子,許久,郅大哥又對我說:兄弟,你還沒有成家,現在還沒有體會,愛情這個東西,說清道不明,爭不到手是遺憾,爭到手也未必就是幸福。郅大哥的話使我懵懵懂懂,琢磨不透。
夜已深,窗外的風停止了吼叫,拉滅燈,白白的雪光映進了屋,郅大哥已經進入夢鄉,我則睡意全無,伴着郅大哥的鼾聲,那一夜我想了許多許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