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繁華的都市,晝夜霓虹燦爛,燈火輝煌,根本感受不到季節的變化;哪怕在爽爽的貴陽,也只能透過綿綿的陰雨和沉沉的霧靄,感受到冬季已經來臨,而感受不到過年的氣息,更感受不到歲稔糍粑的濃郁飄香。
要在那依山傍水、綠樹豐茂、翠竹掩映的小山村,在綿綿細雨的滋潤之下,一陣陣或猖狂或熱情的狗吠,一聲聲清脆悠揚的雞啼,還有時而零散時而連續的爆竹的鈍響,尤其是那伴隨裊裊炊煙飄散開來的陣陣糯米蒸熟后誘人的醇香,這一切都在告訴你,又是一個豐收的年成,鄉村裡人們喜慶的節日大年已經來臨了。
去年,臨近過年的時候,回老家探望父母,正巧在大姐家打了一回糍粑,那醇郁的糍粑香哦,至今難忘。已近二十年沒有打糍粑了,回味起來,又讓我想起了在家鄉時打糍粑的情景。
糍粑在於我,可以說是一個內容頗為豐富的話題。
人們最感興趣的,應該是吃糍粑。糍粑剛做好,趁熱的吃下,細膩,柔滑,粘乎乎,香噴噴,是人人都喜歡的,俗話說“熱糍粑,冷粽子”,真正道出了兩種食品不同的美感。
但是,不同的人家,用的佐料不同;不同的個人,愛吃的味道不同,吃的多少也不同。
最簡單的,糍粑打好了,隨手揪下一砣,或三四兩,或半把斤,什麼佐料也不用,就純自然地吃,量伙不好的,覺得膩,一砣都吃不下去;量伙好的,吃三四砣,四五砣,吃飽了,不會膩,還意猶未盡。
最普通的,蘸白糖,慢慢吃,吃一口,蘸一點,蘸一點,再吃一口,每一口都有糍粑的糯香和白糖的甜美。有福氣的人家,自己養有蜜蜂,倒來一碗蜂蜜,慢慢地蘸吃,那蜂蜜的香甜醇釅,是無論什麼人工做的糖都無法相比的。可蜜蜂不是家家都能養,遇到不講究的人家,它就呆不長,過一段時間就自己飛走了,它不在乎主人的富有或者貧窮,但卻很講究環境的衛生和適宜,更講究和人的和諧相處,自然環境不好,時運不好的人家,哪怕你有萬貫家財,那蜜蜂也是不會停留的。我們家,在爺爺的精心照料下,有兩桶蜜蜂,那蜂蜜蘸糍粑,就成為全村人都羨慕的了。可是,蜂蜜蘸糍粑啊,不能貪嘴多吃,得把握好自己的度,吃多了,會“燒心”,讓你口乾舌燥,到處找水喝,喝了多少水也不解渴,心急火燎,不知如何是好。
其次是包了其他的佐料吃。有包糖的和包豆的。包糖的,大都是先把粌子(一種很香的草本植物的籽實)炒熟放在碓里舂成粉末,再加上紅糖(蔗糖)舂和均勻,用糍粑包了吃。講究的人家,再加點花生或者核桃舂進去,加了花生或者核桃的糖,甘甜、清香、穌脆。包豆的,最好的是飯豆,那是一種比黃豆稍小的豆,其次是覽(家鄉的讀音,未找到合適的字)豆,一種比綠豆稍小而顯長的豆,如果飯豆和覽豆都得不到,就用四季豆,把豆煨,濾干,在小鐵鍋里壓爛,加上姜米、蒜葉末、鹽、豬油翻炒到乾濕適度,再包。這種豆的鹽味通常都偏重,因為,那包豆的糍粑,在年前年後的自然條件下,要放上十天半月的,鹽味輕了,豆容易餿,不好吃。
包糍粑最香的,要數油渣炒豆腐了。但那通常只有殺得起大年豬的人家和豆腐做得多的人家才做得到,殺不起年豬和豆腐做得少的人家,做不起。把豬脊膘煉過油之後的油渣,切成不大不小的丁,再把白豆腐切成同樣大小的丁,加上姜米和蒜葉末炒好,包在糍粑里吃,又香又脆又油又膩,實在是美極了。沒有量伙的,根本不敢招惹;有點量伙的,吃個把,品嘗一番味道;量伙好的,就吃個飽,吃得過癮。“吃得,身體好”,這才是實足的體現。身體不好的,糍粑的膩加上油渣的膩,不消化,只一個時辰,就稀里嘩啦鬧肚子;身體好的,三四個下肚,上山砍柴割草,犁牛打耙,肩扛背背,爬坡上坎,半天下來,不餓,也不會感覺累。
最正宗的糍粑,是把糯米蒸熟搗爛后做成的。但我所知道的和糍粑很接近的,還有幾種。
包穀粑,是用糯包穀為主添加一點糯米做成的,大概是平常都吃包穀飯的緣故吧,吃多了,也就不覺得稀奇了,包穀粑並不怎麼討人喜歡,一般只做點聊補糯米粑不足之數,我們家就有幾年做過。
莧米粑,純的莧米粘度不夠,是散的,莧米顆粒太小卻不易搗爛,得先磨成粉,和着糯米蒸熟,再搗爛,就做成了莧米粑。莧米不是主要的糧食品種,又沒有什麼獨特的味道,也不怎麼討人喜歡,可是,陰乾了的莧米粑,遠遠地放在柴火邊烤出來,烤得黃燦燦的,那厚厚的鍋巴(殼),又硬又脆,慢慢嚼起來,還真是別有一番風味。
小米粑,小米又叫黍,粘性特好,色澤金黃,小米粑特別討人喜愛。但是,小米不是什麼地方都能種,熟地種不成,特別適合在腐葉土豐厚、土質特別疏鬆的岩山旮旯的生地里生長,剛開出的荒地,種個兩三年,就不能再種了。我們村子幾乎沒有可以開墾適合種小米的土地,也就幾乎沒有做過小米粑,只是在合適的時間,到岩山裡走親訪友,才偶爾嘗到一點點,可那感受,還是難以忘懷的。
在我們老家,一季莊稼成熟,在重陽節的時候,講究的人家,為了慶祝一年的豐收,要打糍粑。兒女定婚送“財禮”,也要打糍粑,“財禮”中糍粑的多少,也是必須說清楚的內容之一,通常根據女方親戚的多少按桌數來論,每桌八個,桌數越多說明女方家的親戚越廣;能拿出很多桌數的糍粑則說明男方家的財力雄厚。還要在糍粑上面用品紅寫上四字詞語,“白頭偕老”、“天作之合”、“五子登科”、“五穀豐登”、“財源滾滾”、“福壽長興”之類的祝福語,成雙成對,不能多也不能少,看起來簡單,可要恰好湊足與桌數相應的祝福詞語,不能重複,又要用品紅美觀大方地寫在糍粑上,在當時的農村,也是一件有文化韻味的很考究的美事,需有才華的人才能完成。過年的時候,家家都要做糍粑,大年初一,早晨無論到了哪一家,都要烤糍粑,要拿不出糍粑來,就會被人恥笑。
我們家過年做糍粑,可是有一番講究的哦。每一槽糍粑打好之後,都要先團一個竹篩大小的,然後再揪小個的,什麼也不包,等不及的可以先吃,有點耐性能等的,最後捏上包豆、包糖,或包油渣和豆腐的,慢慢吃。
那竹篩大小的,要放在簸箕里晾乾,有的在還比較軟的時候,就切成細長條或者三角形的小塊,叫粑粑絲、粑粑果,再晒乾,包好收藏起來,有客人來或者過節的時候,拿一些出來,在油鍋里一炸,那粑粑絲或粑粑果膨脹開來,豬油炸的雪白,菜油炸的略帶些金黃,再撒上一點點鹽,油香、穌脆,實在是一道難得的美味。但我們家通常只曬個把,最多兩個,怕我們小了不懂事忍不住偷嘴。要知道,粑粑絲粑粑果,放在被燒得紅紅的柴灰里炮出來,也是孩子們最喜歡的零食啊。可是,那畢竟也是糧食啊,生產隊分下來的,每個人口一年也就只有那麼幾斤,都算口糧的,像我們這樣沒有勞動力掙工分的人家,口糧往往是不夠吃的,哪裡還能讓孩子拿粑粑絲當零食吃啊。那些年,經歷過三年經濟困難時期懂得稼穡艱難的人,都不會浪費一粒糧食的。
還有一種,就是晒乾到表面幾乎不能進水而又沒有開裂的時候,就放到大盆里,用立春之前的井水泡着(立春以後的井水泡了容易變酸),過完年春耕春種特別乾旱的時候,切成片放在糯米或者包穀的甜酒水裡煮了來做晌午吃,那正是下午四點來鐘的時間,又累又渴又餓,連糍粑帶甜酒水,吃上個兩三碗,細膩、爽口、香甜,於是,幹活又來勁了,不熬到天黑,決不會收工。
那些小個的包豆、包糖、包油渣豆腐的,晾乾了,慢慢在柴火上烤來吃。春節后的那一兩天,還有多,任由自己吃多少就烤多少,後來少了,父母怕我們哪一個多佔了,要合理分配,但是,再合理,也往往是我們孩子有,父母、爺爺和外公外婆沒有,弟弟妹妹總要比哥哥姐姐多一兩個,作為很特殊的照顧,而弟弟妹妹多得的那一兩個,到烤好的時候,實際上也不是獨自享受的,總是掰開來,在場的哥哥姐姐或多或少都會分得一點。所以從那時候起,我們都養成了兄弟姐妹之間,分享成果同甘共苦的習慣。
不過,在我看來,最能讓糍粑醇香四溢的,還是打糍粑。
據我所知,打糍粑常用的方法有兩種。
一種叫“打站棍”。把蒸熟的糯米飯傾倒在將近二尺見方的石墩鑿成的碓窩裡,然後用專做的將近一人高的木棍往碓窩裡舂壓,等把飯粒全部壓得粘在一起了,再用兩根木棍把它攪成一團,整個地提起來,猛烈地灌向碓窩裡,再提起來,再灌下去,提起來的空隙,還要由另一人動作嫻熟而飛快地用洗鍋掃往碓窩裡刷水,這樣糍粑和碓窩才不會粘連分不開,如果刷水的動作慢了,那提糍粑的堅持不住,就要掉下去,就收不到灌的效果。體力再好的人,也只能灌一兩下,力氣不夠把那十多二十斤糍粑提起來的,就只能作壁上觀了。這種打法可以三四人圍着碓窩同時舂,主要是用臂膀的力量,人不用彎腰,動作弧度不大,沒有渾身揮灑的力度,沒有攪揉的過程,糍粑達不到牽絲的狀態,不是非常細膩,再加上刷水大大增加了糍粑的水分,吃起來糯的口感不是十足。
另一種用粑槽打。用兩米來長一抱多粗的硬雜而又不容易破裂的木料,大體修成方形,再從一面的中間鑿一個長方的深槽,這就成了粑槽。做粑槽的木料越大越好,大了可以做短些能夠多裝而且還有攪揉的空間,木料小了,裝不了多少和沒有攪揉的空間,也不行。所以沒有足夠大的木料,就做不了粑槽;家中沒有力氣夠大的人,做了這種粑槽也搬不動。我們家還好,在大山裡面,周邊都是森林,不缺少木料;爺爺還幹活的時候,力氣特別大,所以,就有一個全村人家都特別羨慕的大粑槽。還要用一根兩尺來長碗口粗的木料,修得渾圓而光滑,再鬥上一根鋤把一樣足夠盡情用力的把,成“丁”字形,叫做粑抓(zhuá)。
打的時候,把糯米飯倒在粑槽里,由兩個人對着挖,人多了就只能輪流換班。開始的時候,粑抓不能抬得太高,不然就會把未粘在一起的米飯甩出去,要先擠壓到基本粘在一起了,再甩開雙臂,直把粑抓甩到身後,從頭頂上空畫個大大的弧圈,使盡全力,猛烈地錘打在粑槽中,使米飯徹底地被錘到交融在一起。這種打法,揮動粑抓的時候身體往後仰,挖下去的時候又往前彎腰,動作弧度很大,力量在雙臂揮舞粑抓一仰身一彎腰之間猛烈到極點,有再多的米飯,也能打到粑槽底,粑抓和粑槽木頭對木頭硬碰硬地響;然後迅速地抬起來,讓對方挖下去,這樣地立響立抬,立抬立響,一聲緊接着一聲,就叫做“落地紅”。打這種“落地紅”,力氣差一點點都是絕對不行的,那將會極其危險,挖下去了不能迅速地抬起來,別人瞬間又挖下去,弄不好,就直接挖在了對方的粑抓上甚至手上。所以這往往就是年輕人力量的炫耀,力氣十足的人,覺得用兩隻手多餘了,還要將一隻手叉在腰上,陣陣揮灑,瀟洒利落,贏得旁人的陣陣稱讚;沒有力量的人,上不了這種戰場,只能“坐觀垂釣”,徒生羨慕;也只有壯實如牛犢的小夥子,才能有如此揮灑自如的表現。米飯被錘到粘在一起了,再攪揉。那攪揉,也是十分需要力氣的。兩人用自己的粑抓,把自己一邊的糍粑團攏,再順着粑槽的一邊使勁向對面推,快推出頭了,退回來,順着另一邊再推;或者推出頭了兩人交換粑抓,又順着原來的方向推,把糍粑完全攪揉成一團。要推到底,才能把底層可能沒有錘到的米飯翻起來,便於下一輪被錘到,糍粑和粑槽又是充分粘在一起的,向對面推進就尤其艱難;還要雙方絕對地勢均力敵,哪一方力量小了,就會把粑槽推向自己的這一方,卻沒有翻動底層的米飯;推的時候,最好的辦法是,側身站成弓步,兩手一前一後緊握着粑抓,前一隻手肘部靠着前一隻腿的膝關節,這樣才能保持粑抓沉底、穩定不幌動;后一隻手肘部使勁把粑抓向身體的方向夾緊,膝部用力頂住粑抓把的末端,有力而平穩地往前推進,這樣才能既往前推進又不至於摔倒。必要時還要抽出一隻手來,把對方的粑抓向自己的方向拉。那架式,跟兩頭壯實的牛犢頂架一樣,表面看起來比較平靜,其實每一個人都在靜靜地使出儘可能大的力氣。這種做法,力氣和技巧,缺一不可,一兩個回合下來,臉紅脖子粗,直喘粗氣。這樣打一遍攪揉一遍,講究的也就三個回合,已經最好了,不講究或者力氣撐不住的,兩個回合,也可以了。那糍粑不再有錘不爛的米,捏成個來,表面光滑,放在簸箕里都有流淌的感覺;拿着都要先在手上抹些油或者蛋黃或者黃豆粉,才不至於粘手,所以俗話說“貓抓糍粑,脫不了爪爪”;吃起來那種滿口盈香、滑膩柔軟的美感啊,簡直是無法形容了。
這些都已經是將近二十年前的事了,現在僅僅打一遍就早已心慌氣短,眼冒金星,至於攪揉,是無論如何堅持不住必須換人了。
回味起來,那些用汗水澆灌過稻秧,又能在打糍粑時揮灑自如的人,心中那種糍粑的香醇,才是最有味最持久的。
癸巳暮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