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想活到百年千載,只想讀懂卿的憂傷。
輕折一枝梅花,卻不知寄向何處。
——題記
紫陌紅塵渡幽恨,黃泉碧落埋玉魂
浩渺無垠的寥寥絲雨籠罩着綿延的群山,蒼松孤梧掩映着古老的棧道在山谷間蜿蜒穿行。駐足。
聆聽。
分不清是前方還是後方,傳來一陣清脆的鈴聲,一步。
一頓。
煙霏絲竹,霧織秋霜。
彷彿又置身於鶯歌燕舞的殿堂里,身邊的銅鶴中飄出一縷輕煙。奏樂的伶人睡眼迷濛,起舞的宮女舞得鬢髮凌亂,簪斜鈴墜,金步雲疊。總覺玉簫牙笛太過陳舊,一時興起,就換做了裂帛斷扇之音。
一曲霓裳舞,宛得仙人醉。
盛唐的繁華,如今卻流落在戰火之中,再難尋覓。我,要如何在一個沒有你的世界里找到和你在一起時的那個我?
輕闔上眼眸,試圖逃離這場沾染血腥的夢境。夢中,好像過了幾千年,睜眼,卻又只是一瞬。
雨聲轉弱,漸漸消失了。
熟悉的漢白玉石階從眼前鋪展開去。我不假思索地拾級而上,甚至不想知道這是何處,因為我無比清晰的感覺到,在面前的宮殿里,有一個人在焦灼地守望。
是你嗎?我的玉環。
猛然轉過身來,天間沒有一絲流雲,藍的像一匹華美的錦緞,無意中從我的之間滑落。
燕宿雕梁,月度銀牆。
那是你豐腴入脂的臂上所挽的緞帶,雍容華貴的鳳凰牡丹到底比不上你的絕代容顏。諾大的宮殿里,只有你是我身着羽衣的仙子。那是你跳珠撼玉時手中輕執的團扇,在滿是龍吟鳳噦的水殿涼州里,無邊無際的醉生夢死淹沒了它魚戲蓮葉間的悠然。
那是你拋上樹枝的白綾,一如當初錯結的羅帶。如果你能為我再舞一曲,哪怕是秦淮河上的後庭遺曲又有何妨?
可是你嫣然一笑,對我說,我的君王啊,瓶梅不知惜寒雪,落花枉自恨東風。漢兵已掠地,四面楚歌聲。大王意氣盡,賤妾何聊生?快將寶劍與妾妃!
玉環,卿既知我非霸王,如何要以虞姬自詡?
如花美眷,似水流年。一夢驚天。
夢醒之後,總會忘記夢見了什麼。
我提起筆,行雲流水地寫下曾經的樂章。
斜風細雨,棧道和鈴。筆尖劃過。
我的君王啊,你若再見到一枝寂寞的梅花,你會想起我為你寫下的那些樂曲嗎?
我抬頭遙望天盡處,恍又見你巧笑嫣然,立於清風之中,裙裾紛揚。我的雨停了。不知你身後的雨停了否?這一曲——
就叫《雨霖鈴》罷。
楚天有淚遣情傷,玉宇無塵染梅妝
漫天皆白。雪花飛舞,正若柳絮因風起。街道上所鋪的青石板漸漸淹沒在雪中。
畫閣。琴音溫婉。
鳳兮鳳兮歸故鄉,遨遊四海求其凰。
時未遇兮無所將,何悟今兮升斯堂!
溱離素指纖然,七弦躍動。淡色的衣袖散發著幽幽冷香。
窗畔的梅花暗香悄吐。
街道。簫聲輕揚。
凰兮凰兮從我棲,得托孳尾永為妃。
交情通意心和諧,中夜相從知者誰?
琴聲忽止。溱離俊俏的臉頰為緋雲所籠。她掩面一笑,然後,走到窗邊,從瓶中折下一枝梅花,攥在手裡,直到那枝梅花帶上了自己的體溫。
一抹嫣紅從閣上躍下,劃過一道弧線。
簫聲忽駐。
吹簫之人拾起這枝紅梅,若有所思地笑了。
是夜。方山如屏,秦淮似帶。河畔。晚情樓。
珠簾微響,落幕輕分,屋內的景緻頓時明朗起來。屋中獨坐的女子水綠色的長裙曳在地上,泛起淺淺的浪紋;雲鬢斜挽,黛眉明眸,硃唇皓齒,露目煙容,水佩風裳,明艷而不失清秀,帶着南國女子典型的修麗內斂的氣質,正是溱離。
“公子請。”溱離欠身施了一禮,輕顰淺笑間,美目流光,秋波微漾,顧盼生輝,萬千風韻欲說還休。
水汽蒸騰,煙霧繚繞,茶香滿室。
“公子請喝茶。”溱離心不在焉地說了一句,只是怔怔地望着窗外的夜空。如果我是一把琴,那支堪和我的簫又在何方?
坐在溱離對面的男子着一襲白衣,他道一聲謝,目光望向案上。案上攤開着一本溱離手抄的詞集。白衣人饒有興緻地拿起來合上,望見封面上是四個娟秀工麗的大字——“柳七新詞。”
柳永,字耆卿,家中排行第七,也稱作柳七。
“溱離姑娘識得耆卿否?”
正自出神的溱離聞言驀然轉過身來,悵然道:“自是不識。若有幸得見,溱離此生無憾矣。”
“姑娘看仔細了,”白衣人悠然一笑,“只在下便是。”
溱離愣了一下,眸底放射出一種淡淡的光彩來。柳永一指側旁長案,笑道:“早聽聞姑娘琴技天下無雙,賞聽一曲可否?”
溱離點點頭,坐到案前,問道:“七公子要聽何曲?”
“隨意挑一曲你喜歡的就是了。”
溱離略一思忖,抖了抖衣袖,輕挑素弦,空靈明凈的琴音破空而出,十指瀟洒靈動地撩撥按捺,七弦的音色若即若離,交織成一幅長卷:棧道上下着霏霏絲雨,一個人在雨中低低地思慕……
琴聲戛然而止。
“七公子一定知道這是何曲。”一曲既罷,溱離忽然想起那日的簫聲,不禁一聲輕嘆。
“自然,”柳永輕叩着長案,“這是當日唐玄宗思念楊貴妃時所作的《雨霖鈴》罷。”
溱離默然。如果我是一枝如玉環的梅花,卻又往何處尋覓供我棲身的膽瓶?我不稀罕名貴的青瓷,不迷戀前朝的古董,我只願他能與我相得益彰……
“心與曲和,神與意同,此曲當為絕唱!”柳永兀自沉浸在琴聲的意境中,“今日有幸聽此仙樂,不和一曲,着實過意不去。”
恍惚間。又見簫聲輕揚。
柳永手中赫然是一支雍和溫雅的白玉簫。
鳳簫聲動,玉壺光轉,凰琴欲泣欲訴。夢醒時,浮華盡處;恨流光、皆成虛度。
人間芳菲欲染。
色彩濃淡不一的臘梅花撒落在琴上,亦點亦綴。
珠淚輕彈。
溱離撐起窗邊的湘竹簾,晨暉投射出一片朦朧的光影。
風吹過。琴上的臘梅花紛揚翩飛,最終零落一地。
曉風殘月經年夢,萬恨千愁盡成空
孤上高台憑欄久,獨倚畫閣忍凝眸。
章台煙柳藏深院,嬋娟皓月鎖朱樓。
感激東風剪嬌紅,忍言揮淚對蒼穹。
詞章對月稱宋韻,書卷當歌問唐風。
多情劍客無情劍,漠看浮華半雲煙。
長恨天涯無處覓,何知咫尺亦萬山。
古今聖賢皆寂寞,天下英才多磋磨。
名劍需被薛燭認,美玉亦得天工琢。
七絕五律拙裁句,鏡下芙蓉著秋雨。
今生毋得見卿面,縱活百年也枉然。
側帽長存人已逝,飲水冷暖唯魚知。
生前身後皆空名,飛入蒿里化點螢。
一捧濁土埋骨處,明朝當放花千樹。
姓字身世誰人曉?為染清芳願駐足。
——為耆卿題無可奈何君歸去悲痛欲絕泣血長歌一書飄蓬之志
溱離擲筆於案,任淚水恣意地流淌。
原諒我,不能等你回來了。
忘了我吧,或許,你已經忘了?
溱離從瓶中折下一支雪白的梅花,在冰涼的手中握了片刻,揚手擲向窗外。
路人皆是行色匆匆。沒有人注意到有一枝梅花,被漸深的積雪掩埋。
蟬鳴凄切的夜晚,瀟瀟雨歇的江岸,絳河清淺,冷落江關。
溱離靜靜地站在樹下。如雲的青絲,水綠的長裙,淡然的微笑。遠處的江邊,亭下的兩人執手而立,相視凝噎,泫然無語。
“昔日我有一摯友,”白衣人良久方才悵然道,“唯獨鍾愛《雨霖鈴》一曲。惜乎斯人已去,恍如隔世。今日此曲,既是贈你,也是遙祭故人了。”說罷,他起身向江天相際處遙遙一禮,輕聲吟誦道:
寒蟬凄切,對長亭晚。驟雨初歇,都門帳飲無緒,方留戀處,蘭舟催發。執手相看淚眼,竟無語凝噎。念去去,千里煙波,暮靄沉沉楚天闊。
多情自古傷離別,更那堪,冷落清秋節。今宵酒醒何處?楊柳岸,曉風殘月。此去經年,應是良辰好景虛設。便縱有千種風情,待與何人說!
吟罷,岸邊一時沉寂。連之前連聲催促的舟子也發出一聲輕嘆。他的目光,似乎越過眼前的實體,看到了柳樹下那個幻影。
湘水,不為,湘君流。
湘君淚灑浮嵐。湘水無語東去。
春殘。鏡落。朱顏紅。
文期酒會變星霜,一生贏得是凄涼
秋風蕭瑟,月落殘雲。
信步走到亭下,撫起古老的琴弦,想為你奏一曲絕世廣陵散。
似幻還真的清音從指間流淌而出,卻想起你再也聽不見。
夜雨霖鈴。
是那一方的神靈,也在為一顆流星的隕落而哭泣嗎?
不經意之間,面頰上有了兩行清淚。偶然看見鏡中真實的自己匆匆掠過,忘卻了你,卻忘不了思念。
再沒有蕭疏的檻菊,再沒有零亂的井梧,只有一霎微雨一如既往的飄灑在庭軒。
這一夜花,開得太縱情,殊不知韶華易逝,紅顏易老。
我,想去紅樓聽雨,不為找尋落滿枯葉的花冢,只想讀懂你信筆寫下的悲情。我,想去
西湖尋夢,不為欣賞滿湖的春意,只想踏着你曾經的腳步,追逐你行吟的身影。
我為卿狂。
願化作一絲流雲,夢回千年前,為一瞥你的面容。
願化作一縷清風,魂歸千年前,想一聽你的吟誦。
南柯一夢。
百年千載,滄海橫流。
我無法在歷史的潮流里溯游而去,無法找到,那個真實的你。
你,在哪裡?
想放聲呼喊,可是院中滿是凄厲的狂風。
如果一千年的企盼,可以換來前世的相見,為了它驚世的美麗。我甘願等待一千年。可
是我沒有一生三世我只有用這一世的執念守望千年的綺夢。
我站在遠處,默默地注視着你。
我們之間,瀰漫著歷史無法積澱的塵埃。
千年前的今天,當你憑欄望月,吟一句皓月嬋娟的時候,你在月華中瞧見了誰的容顏?
眼淚劃過天際,願我的淚水能綴上你手中的摺扇。可我不是湘君。我的淚水,讓風吹過,就沒有了痕迹。
我好恨。
輕折一枝梅花,卻不知寄向何處。
紅塵不過是身邊流連不散的風景。只有我和這枝梅花在紛囂的寂靜中漸行漸遠,且聽風
吟。
任雨水濕透我的衣襟,任淚水淹沒我的輓歌。
你,可曾知道。
千年之後,有多少人唱着你的歌謠,在一個凄涼的夜晚,思慕着你的曠世才情。
千年的時間,對我而言,不過是窗陰一箭。
還記得在那日的江岸,如雲的青絲顏色漸淺,彈指揮間,只余白髮蒼顏。
看着你的背影,我已得到幸福。
那我呢?
對不起。
你,還會回來嗎?
不,不會。
因為,我從未離開……
——天地合乃敢與君絕——迷魂一夜相思引、人面桃花長相憶,幾度紅塵來去,天涯河處是歸期?